2009年3月21日星期六

だんな


被包養的年青女子如何稱呼年老宿主,是一門學問。

明明是買賣,如何包裝成不似買賣?如何叫對方開心,又不致於令自己太委屈?如何把雙方的關係準確定位,好讓男人的酒肉朋友一聽就明,但是又無須說得太白?要符合以上種種要求,絕非易事。

你有幾個選擇:

(一)可以叫男人的英文名字,但是聽起來像工作間的同事,讓你回憶起沉悶蒼白的 OL 生涯,以及那位無錢無面的初戀男友,令人不快。

(二)叫「老公」、Honey、Darling 又略嫌太行貨,太似電視劇<豬肝補氣>裡面司棋姐或者蔡少芬的對白,好 Out 。

(三)叫「乖豬」、「傻豬」或者「BB」,又好像跟男人的年紀輩份不相符。對,你也講輩份的,因為你們是爺孫戀。另外,這些稱謂是小情侶用的,也是公屋師奶對寵物的稱呼。你已經不是小女生了,但更加不想做黃面婆。

(四)萬一你的老男人是國產貪官、政協委員又或者「傑出華人」,追求共產黨標準的「政治正確」,你可以參考熊貓的命名方法,為他改個疊字暱稱,即是團團、圓圓之類。反正他跟國寶差不多:長期被圈養,吃喝拉睡,反應遲鈍,養大之後被當作政治工具送來送去。問題是:熊貓出名缺乏性慾,要許多工具輔助才能完事,正中老男人的要害,他未必受落。

這又不行,那又不妥,怎麼辦?

禮失求諸野,中國二奶所缺乏的教養,由日本藝妓示範。

日本藝妓所用的稱謂,是 だんな(發音:旦那),這是梵文 Dana 的音譯,即是佛家語「布施」、「施捨」,是「六波羅密」(註一)之一。現代日語中,だんな 是「施主」的意思,後來轉意為「老爺」。流行小說<藝妓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 的女主角小百合 (Sayuri),就是這樣稱呼她的客人。

稱呼年老宿主為「施主」,則藝妓自比為沿門托缽、普度眾生的佛弟子。用「施主」來描述彼此的關係,極具禪機,也充滿幽默感 —— 別以為是你接濟我,其實是我為你接引,是我捨身飼虎、割肉餵鷹,好讓你早日擺脫六道輪迴(註二),從生死苦惱的此岸,到達涅槃安樂的彼岸。阿彌陀佛,眾生愚迷。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個稱謂把藝妓提升到地藏菩薩的層次,非常有智慧。在日本的民間傳說、文學作品以及流行文化領域當中,類似的說法很常見(註三)。

這個稱謂的另一個好處,是不怕在男人面前講 —— 「老爺」叫人想起一個長幼有序、男尊女卑、一夫多妻、三綱五常的東方父權社會,那是一個叫男人萬分放心的國度。老男人聽見年青的和服美女溫柔地叫自己一聲 だんな,然後仰頭一口乾掉她遞上的「大吟釀」,大半生追名逐利的萬里塵勞都即時放下了。至於誰救了誰,誰在上誰在下,老男人才不會計較,他所餘無幾的血氣精神,要留給小弟弟用。今夜醉死溫柔鄉,縱做鬼,也幸福。總好過在冷酷無情的辦公室 かろうし(發音:Karoshi,意思:過勞死),然後由同床異夢的老妻冷著面收屍,過幾日再到白色巨塔簽收賠償金。

是「施主」還是「老爺」,是「出世」還是「入世」的版本,男人和女人,可以各取所需。這個稱謂保留了許多想像和詮釋的空間,既滿足顧客的需要,又令藝妓自我感覺良好。進退之間,從容不迫,盡顯日本女人的智慧。

你再仇日,也不得不承認,大唐的胸襟氣度,早就隨鑒真和尚(註四)東渡了。國產憤青可以繼續杯葛<藝妓回憶錄>,又或者在網上大罵讓老外聞屁股的章子怡是「國際婊子」。但是從日本人的角度看,章子怡其實沒有資格演日本藝妓,因為論內涵實在相差太遠,難望其項背。人家那一片雪白的後頸,可不是「雪化妝」(註五)那麼簡單。日本藝妓的謙卑和獻身精神,有宗教信仰做背景。這一套,遇佛殺佛的中國二奶,永遠學不來。

註釋:

(註一)「六波羅密」又名「六度」,是從生死苦惱的此岸,到達涅槃安樂的彼岸的六種法門,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智慧。

(註二)「六道」是指: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眾生愚迷,在六道中轉來轉去,無法擺脫,故稱「六道輪迴」。

(註三)日本文豪川端康城 (1899-1972) 寫過一篇小小說<阿信地藏菩薩>,以一個傳說開頭:明治年間某農村有個寡婦,丈夫死後沒有再婚,而是成為私娼,跟村內每一個年青男人都睡過。因為有她,年青男人無須到別處找女人,村內少女亦得保貞操。她死後村民為她立像,那是一尊面目模糊的和尚頭石像,日本佛寺隨處可見。

(註四)維基百科:鑒真和尚 (688-763)
http://zh.wikipedia.org/wiki/%E9%91%92%E7%9C%9F

(註五)「雪化妝」:現代日語中,「雪化妝」通常是指某個著名風景區,於冬天舖上一層皚皚白雪之後的景致,這裡借來形容日本藝妓的化妝。

YouTube 精選:

電影<藝妓回憶錄>(2005):訓練過程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Yzqz3dMBCo&feature=related
片段中可以聽到章子怡和楊紫瓊稱呼客人為「旦那」。

21/03/2008

2009年3月10日星期二

玩物與玩人(二)


被當作玩物的女人玩弄玩弄她的男人,結果兩敗俱傷。

這種故事,古代版叫<宋江怒殺閻婆惜>,現代版叫<濟南貪官炸死二奶>。虛虛實實之間,事發地點都是山東。大概是梁山遺風,天下壞女人皆可殺。

<宋江怒殺閻婆惜>的故事見於<水滸傳>第二十回,故事內容是熟悉的:年青女子(閻婆惜)為了生活當老男人(宋江)的小妾,解決生活之後在外面包養小白臉(張三郎),物質和感情都有著落,但是依然活得不開心。某日意外發現老夫的罪證(暗通梁山的書信),意圖要脅或者敲詐勒索,結果激起老夫把火,動殺機把她幹掉,之後老夫亡命天涯,又或者被捕伏法。

現代版和古代版的分別是:現代版的二奶懂得主動搜集老夫(貪官)的罪證,然後向有關部門(例如:中共中央紀律委員會,簡稱「中紀委」)檢舉。今日不少內地貪官,都是被情婦舉報的。內地網民一致公認,「情婦反貪隊」或者「情婦起義」,比任何「公檢法」(公安、檢察、法院)單位,又或者甚麼反貪專員都來得管用。

另一個分別是:今日的老夫懂得僱用職業殺手解決要脅他們的情婦,2007 年 7 月發生的<濟南貪官炸死二奶>一案中,貪官(濟南人大常委會主任段義和)用汽車炸彈殺死二奶,把她炸成兩截。由於行兇手法非常專業,引起懷疑,調查之下,真相曝光,最後貪官被判處死刑。

換言之,今日的小妾和老夫,都懂得借刀殺人,運用現代社會的種種工具和制度(例如:傳媒、司法、神棍)把對方置誅死地,無須親自動手。千百年來,中國人社會的玩物者(男人)與玩人者(女人)都重覆著同一個遊戲。遊戲的本質不變,只是可供選擇的手段比以前複雜多變。結局卻是一樣的:玩物者與玩人者都賠上了性命。

另一個千古不變的地方,是中國式父權社會的觀點。

據報導,內地初中語文課本對於<宋江怒殺閻婆惜>的評述是:「閻婆惜真是該殺!明明穿的、吃的、用的都是宋江供給,卻偏偏在外偷情養漢;明明是自己的不是,卻偏偏拿招文袋來要挾宋江。閻婆惜真是刁鑽之至、潑辣之至、狠毒之至,真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有理由相信,教科書的作者,是施耐菴投胎轉世。喝狼奶長大的男孩子,長大之後會怎樣對待女人,可以想像。翻開報章或者上網,不難找到內地男人(包括海外留學生)對女人動粗甚至濫用私刑的故事。新中國的男人,不敢反抗壓迫他們的當權者,面對女人卻把梁山好漢的草莽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至。

中國人社會,向來只會鼓勵男人用暴力對待「養唔熟」(廣東話:不聽話)的壞女人,但是不會鼓勵女人殺夫。莫說是依附男人生活的二奶(壞女人),就算是賢良淑德的元配(好女人),即使是受盡欺凌或者虐待,社會輿論頂多只是叫她「掟左個衰佬」(廣東話:把壞男人撇了),但是絕不會教唆她殺夫,因為女人殺夫是對父權社會的終極挑戰。因此,<水滸傳>中毒死武大郎的潘金蓮以及教唆她的王婆,註定只能死於武松的亂刀之下。

殺人犯法,而女人必須守法。天下間,只有男人有不守法的特權。如果女人做錯事,男人不管跟女人有沒有正式的名份,都可以出手教訓女人,必要時甚至可以奪取女人的性命。因為父權社會相信,女人是男人的財產,女人的性命比男人輕賤。這是中國式邏輯,也是不少家庭暴力和情殺事件的因由。

小圖:粵劇版<宋江怒殺閻婆惜> (演員:高麗、阮兆輝)
(照片來源 http://yuensiufai.com/skong.htm)

參考資料:

維基百科:宋江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E5%AE%8B%E6%B1%9F&variant=zh-hk

「閻婆惜該殺」入課本引起非議 
(文匯報 2005 年 9 月 23 日)
http://paper.wenweipo.com/2005/09/23/CH0509230038.htm

濟南貪官炸死二奶
(耆門論壇 2007 年 9 月 7 日)
http://www.kidoors.com/viewthread.php?tid=56579&page=1&authorid=27847

中國貪官的剋星:反目成仇的情婦們
(原載:蘋果日報 2008 年 10 月 15 日)
http://lateline.muzi.net/news/ll/fanti/1527264.shtml?cc=40137&ccr=

情婦反腐與機制失效
(人民網 2007 年 12 月 05 日)
http://politics.people.com.cn/BIG5/80291/6614991.html

10/03/2009

2009年3月1日星期日

玩物與玩人(一)


「凡是活得無聊,厭倦的人們,總是陷於色情狂。明末的人們,特別講究吃,也特別講究兩性的事,因為精神已萎縮到只能靠生理的慾望來支持了。他們沒有愛,只有嫖,對妓女如此,對妻也如此。而現在彷彿也是這樣。

男人的穢褻不但損害了自己,更損害了女人。女人被男人當作玩物,如果心有不甘,是要反抗的。雖然這種反抗的意識是不分明的,總之也要使得男人吃驚。他往往想不通,是甚麼地方得罪了妻。即使在吵架的時候,女的只覺得自己是受了委曲,卻說不出委曲所以然來,而男的則做夢也不會懷疑到除了當作玩物之外還有別的對待女人的態度。因此之故,男的只覺得女的難對付,莫名其妙的欺負她,也莫名其妙的怕她。

到了女的也心安理得的以玩物自居的時候,則被玩之物與玩物之人也就更不容易相互了解,卻成為互相玩弄,男的玩物,女的玩人,而玩人者總是比玩物者更變態心理,更冷嘲的,在這場合,女人就比男人更可怕。所以中國怕老婆的故事就特別流行。

夫婦之間,沒有尊重,只有互相恐懼,沒有愛,而以義務來強迫自己,這是一個太大的悲劇。」

以上引文,來自胡蘭成 (1906-1981) 的文章<瓜子殼>,發表於 1944 年的上海。他形容的男女關係,放眼今日的大中華,俯拾皆是。亦即是說,六十年來,中國人的感情生活,本質上沒有重大的改變。

在全球一體化以及金融海嘯的大環境之下,大中華地區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面對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供過於求和人浮於事的就業市場,以及依然由男人掌握金錢和權力的中國式父權社會,都覺得揾工太難,打工的金錢回報太低,與其揾工不如揾老公,於是甘當男人的二奶三奶外室情人。結果是,讀過大學的女人成為貪官、暴發戶、明星藝人以及黑幫大哥的收藏品,而她們的學歷則成為男人的身份象徵。換言之,物質條件的改善,女性整體教育水平的提高,只是加強了其中的計算或者買賣成份。

當唸過書的女人甘當玩物,然後回過頭來玩弄玩弄她們的男人,男女角力就變得份外變態(好事之徒叫「精彩」)。到頭來,玩物者與玩人者,都把大部份的時間和精力消耗於一段沒有出路的關係上,而他們本人以及他們所經營的生意和事業,因此不得善終。而他們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承擔了父母的罪孽,部份人會把上一代的問題帶進自己的感情生活中。就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無數中國人家庭,永墮無間地獄,萬劫千生,求脫無期。

小圖:胡蘭成 (1906-1981)

延伸閱讀:

胡蘭成<瓜子殼>
原載:1944 年 5 月上海<天地>第七八期合刊,署名蘭成。
收錄於<亂世文談> 
編者:陳子善(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天地圖書 2007 年 3 月初版,126-133 頁。

維基百科:胡蘭成 (1906-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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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3/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