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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

審死官


「褲焗腸」風波中,有幾個箭靶。首先是「心繫加國」的蘇律師,然後是二十八歲的大學助教,以及宣稱無意放棄新加坡國籍的伍律師。網上有許多人認為伍小姐態度輕佻,稱她為「輕佻坡妹」。

其實蘇律師亦同樣被指態度輕佻。只不過網上論壇向來由男性主導,所以伍律師比蘇律師更加惹火。網民以外,還有向來非常「尊重」女性,曾經宣稱「十個女人十個雞」的「潮州怒漢」詹培忠,他認為伍小姐既然捨不得外國國籍,好應該「劈炮唔撈」,否則一女侍二主,成何體統?

女律師是否砌詞狡辯,是否具備政治智慧,暫且不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華人社會中,受過西方法律教育的人註定不受歡迎,而女律師又比男律師更容易招人話柄。背後的原因是東西文化差異,以及華人社會對職業女性的態度。

中國文化沒有辯論的傳統,所謂「真理越辯越明」不過是空話,小孩子切莫當真,否則死無葬身之地,看看陳巧文就知道了。由漢代獨尊儒家開始,辯論的功能就被否定。孟子說:「余豈好辯哉? 余不得已也。」(註一)儒家思想推崇剛毅木訥、尊師重道之士,主張尊卑長幼有序,不鼓勵人挑戰現有制度。缺乏思辯訓練,令中國人成為統治者的玩具,幾千年來沉淪醬缸,無力自救。更可怕的是,正如林語堂所言,中國人「憎恨邏輯,並且極端懷疑完美無疵的議論」(註二)。

受過西方法律教育的中國人,必須明白這一點,在法庭以外適當地調整自己的語氣,方能融入保守偽善的華人社會。在法庭上越成功,私底下就越要收斂。否則一開口便是一副英美法庭律師腔,得勢不饒人,只會被自己的同胞認定是口舌招尤、目中無人、以下犯上、囂張跋扈,諸如此類。輕則被人批評,重則開罪權貴。在華人社會做律師,必須學會精神分裂:上庭時據理力爭,法庭外卻要客客氣氣,小心侍奉客戶和處理跟權貴的關係。

新加坡國籍的伍律師、加拿大國籍的蘇律師、本人「熱烈擁護」的林公公,以及台灣的陳水扁、張俊雄和呂秀蓮,都有同樣的問題,就是法庭以外依舊是一副律師腔,忘記了照顧中國同胞的面子和心靈。在奉行忠奸二元論的華人社會,他們會自動被撥歸奸角陣營,難以得到老百姓的信任。對於從政的人來說,這是大忌。他們的律師身份,會變成包袱,甚至是負資產。

華人社會中,律師是個非常不討好,容易犯眾憎的行業。統治者固然對律師心存顧忌,老百姓亦視之為「狀棍」。傳統觀點是讀書人一涉訴訟,便屬下流。既是下流,又缺乏「群眾基礎」,官府亦無須諸多顧忌,拉之鎖之殺之可也。在華人社會當律師的,如果天生一副娃娃臉,個子小,處境就更加可憐 ―― 掌權的大人們,最討厭駁嘴駁舌的小孩子,隨時賞你一記耳光,或者把你關起來。代表上海靜安區拆遷戶打官司的內地維權律師鄭恩寵,就被共產黨關了三年,罪名?為境外非法提供國家秘密。那群老百姓狀告的人,叫周正毅(註三)。周正毅背後是誰?國家機密。

正因為有這樣的文化背景,才有<審死官>(1948)(註四)這部經典電影,馬師曾飾演清朝爛仔狀師宋世傑,紅線女演潑辣老婆,夫婦合力跟貪官鬥法。宋世傑的生存之道是「你當我爛仔呀嘛?好,我就同你鬥爛仔!」他其實是個好人,面惡而心善,肯為黎民百姓伸冤。相比之下,今時今日港產的電視劇和電影中的律師角色,十居其九是奸人。

在華人社會當律師難,當女律師難上加難。

共產黨說得明白,法律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是革命政權的武器,是土匪頭目手中團團轉的鋼珠。一個中國女子不安守本份,硬要闖進男人獨霸的領域,主動跟男人爭玩具,簡直是死罪。在華人社會,膽敢挑戰父權制度的女人,其罪當誅。因此,港產的電視劇和電影中的女律師,只能愛上黑社會大哥,替他打官司或者打理不法生意,最後還要為男人犧牲或者被拋棄,方能贖其一身罪孽。而她還不是他的原配,又或者他根本不愛她,是她自作多情自甘墮落 ―― 這樣才是對女律師最徹底的懲罰。港產片向來就痛恨女人,尤其是社會地位高的專業女性。

由此觀之,伍小姐就算不是新加坡國籍,就算她沒有犯政治錯誤,就算她沒有講錯說話,就算她長得再好,都不可能得到香港市民的歡心。上天待她不薄,出身好,劍橋學歷,任職美資大行,得到權貴的青睞,一直以來走的都是青雲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她都有了。然而換了戰場,優點卻變成缺點,你說公平不公平?

註釋:

(註一)<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第九章),全文見以下網頁:
http://www.chineseclassic.com/13jing/montzu/ch06_3.htm

(註二)林語堂的文章<漫談中外>收錄於<林語堂文選>,鐘文出版社,一九九零年七月出版,187 頁。

(註三)BBC 中文網:上海法院駁回鄭恩寵上訴
http://news.bbc.co.uk/chinese/trad/hi/newsid_3330000/newsid_3330100/3330139.stm

(註四)一九四八年,馬師曾把京劇故事<四進士>改編為<審死官>。一九九二年,杜琪峰重拍<審死官>,由周星馳、梅艷芳主演。

維基百科:電影<審死官>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E5%AE%A1%E6%AD%BB%E5%AE%98&variant=zh-hk

小圖:<審死官> (1992)

15/06/2008

2008年6月8日星期日

人生交叉點


由陳歌幸的遭遇,想到一些跟音樂無關的東西,寫在這裡。

作為左派文人的領袖,夏衍的品味好、鑑賞力高,只是太天真太傻,對共產黨寄予厚望,結果累死朋友,而且恐怕不止陳歌幸一個。這種事情,中國人叫「好心做壞事」,西方人的說法是「到地獄的路用善意舖成。」(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解放初期,夏衍曾經看中一位女作家,想提拔她為自己兼任所長的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擔任編劇。一九五零年七、八月間,他安排這位女作家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改工作。

她是不大理會政治的人,但悟性非凡,這兩個月的經歷令她明白自己跟共產主義格格不入。夏衍想招攬她,結果令她下定決心離開。五十年代初,她以「繼續學業」為藉口離開大陸。她先後逃出了自己的家與國,晚年回顧一生軌跡,自覺有逃跑的運氣。那兩個月的見聞,被她寫進小說<殃歌>。

人生交叉點,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同樣是上海灘的文化精英,年齡相差大約五歲,一個是擁有赤子之心的音樂家,響應夏衍的號召歸隊,從香港回歸新中國,結果英年早逝,並且連累妻兒。另一個是閱世極深的沒落貴族,在空氣中嗅到殺機,取道香港到美國,從此避居海外,繼續創作,直至凋零。

夏衍又如何?一九五四年,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分管電影與外事工作,曾將<祝福>和<林家鋪子>等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文革期間被批鬥,入獄八年。一九七七年後復出,七九年當選為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一九九四年,九十五歲生日,被國務院授予「對國家有傑出貢獻的電影藝術家」稱號。翌年病逝北京,骨灰撒入錢塘江。

他是共產黨的宣傳機器。

「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黨員離世前,尚有最後的試煉:一九九四年底,有台灣媒體到北京訪問夏衍,請他談張愛玲,拍攝前一天,夏衍的祕書告訴台灣製作人,他身體不適,以後再拍。兩個月後,夏衍病逝。

如果接受訪問,夏衍會怎麼說?繼續做宣傳機器,背誦陳年黨八股?還是像巴金一樣,見時日無多,把心一橫講真話,慶幸她逃出虎口?身體不適,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

真真假假,已經不重要。午夜夢迴,見到血跡斑斑、披枷帶鎖的一眾老朋友,依舊是年青時的模樣。醒來驚覺自己活到九十開外,看見由共產黨頒贈的鮮紅冊頁獎狀,會是甚麼滋味?

夏衍和張愛玲同樣在一九九五年去世,他二月,她九月,他比她年長二十歲。兩人的骨灰同樣撒入水道,分別是錢塘江和太平洋。地球表面的江河湖海應該是相通的,死後煙波中相逢,可會打個招呼?咱們的祖師婆婆,可會再次逃跑?抑或像她筆下<同學少年都不賤>的女主角趙玨一樣,逃出大陸之後,在美國重遇昔日的左傾同學,大家都把臉別過去,裝作看不見?

三個人,三種命運。夏衍 (1900-1995) 、陳歌幸 (1915-1961) 和張愛玲 (1920-1995) 都是上海灘的文化精英,都曾經涉足中國的電影業,都曾經以香港作為人生的中轉站。他們的真實人生,比電影或者小說更傳奇,英文說法是 Life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 

真正的智慧,從來無關年齡、性別、知識和階級。生死抉擇,往往就在一念之間。當時不以為然,過後回頭一望,動魄驚心,欲語卻無言。

小圖:張愛玲攝於一九五五年離開香港前,照片收錄於<對照記>,皇冠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七月初版,八十二頁。

參考資料:

陳鋼的文章<絕唱 ―― 我的父親陳歌幸>,收錄於散文集<黑色浪漫曲>,學林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初版。根據內文推敲,陳歌幸的出生年份應該是一九一五。

維基百科:張愛玲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E5%BC%B5%E6%84%9B%E7%8E%B2&variant=zh-hk

維基百科 :夏衍
http://zh.wikipedia.org/wiki/%E5%A4%8F%E8%A1%8D

蔡登山<傳奇未完:張愛玲>,天下文化,二零零三年二月。

08/06/2008

2008年6月1日星期日

永遠的微笑


陳鋼跟初戀女友分手後,在一九六一年初回家探望母親。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他未入門就聽見媽媽放聲痛哭,原來她剛收到丈夫的死訊,被通知他已於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因「心力衰竭」而死,年僅四十六,遺下妻子和四個兒女,陳鋼是長子。

陳鋼的爸爸叫陳歌辛,媽媽叫金嬌麗。陳歌辛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發配安徽白茅嶺勞改。一九六二年十月,金嬌麗帶著一個小木箱,撿拾丈夫的二百零六根骨頭,回鄉安葬。陳歌辛的墓,後來在文革期間被盜掘。

父子都是作曲家,都用音樂紀錄自己的愛情生活。兒子用<梁祝>紀念初戀,而父親寫給妻子的歌,叫<永遠的微笑>,曲詞都是他的手筆,原唱者周璇,歌詞如下:

心上的人兒 有笑的臉龐
她曾在深秋 給我春光

心上的人兒 有多少寶藏
她能在黑夜 給我太陽

我不能夠 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 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心上的人兒 你不要悲傷
願你的笑容 永遠那樣

李碧華形容這首歌「純樸得沒甚麼花巧。因為原始,所以動人。」(註一)想重溫周璇溫柔的歌聲,請到以下網址: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2N2dppbxtE

陳歌辛應該是個簡單的人。觀乎他日後的遭遇,這首歌似是向妻子訣別的心聲。彷彿冥冥中早有定數,歌詞預告了創作人的命運。

陳歌辛是上海灘的顧嘉煇,他的作品包括:<夜上海>(周璇)、<莫負青春>(周璇)、<小小洞房>(周璇)、<鳳凰于飛>(周璇)、<花樣的年華>(周璇)、<玫瑰玫瑰我愛你>(姚莉)(英文版 Rose Rose I Love You 的歌者是 Frank Laine)和<薔薇處處開>(龔秋霞)等等。

根據金嬌麗的回憶,她和陳歌辛的愛情故事,比兒子陳鋼更精采。

媽媽金嬌麗是上海灘的小家碧玉,十六歲當選校花,曾經客串播音員,也演過話劇,是當年的海派「潮人」。她是上海吳宮飯店經理的女兒,祖先是阿拉伯裔回民。

爸爸陳歌辛加入電影圈之前是窮音樂教師,他的祖先是娶中國女子的印度貴族,但是自幼被送交姓陳的佛教家庭撫養。他不是共產黨,卻有不少左翼文人朋友,例如夏衍。

這段感情面對階級和宗教兩大障礙,另外還有世俗眼光 ―― 他們是師生戀。媽媽的父親認為這個男人是共產黨,不能嫁,但他們畢竟結了婚,當時他二十,她十七。那是三十年代中期,左翼文人開始在上海的電影界冒出頭,周璇的代表作<馬路天使>(1937) 便是這段時期的作品。

許多年後,金嬌麗到美國探望兒孫,在長子陳鋼生日當天,鄭重向他「宣佈」其實他有份出席父母的婚禮 ―― 換言之,她和陳歌辛是「奉子成婚」,而製造地點是戲曲故事中的浪漫場景杭州西湖。懂得先上車,後補票,他們比梁山伯和祝英台聰明。

陳歌辛在一九三一年加入電影圈,為不少電影作曲,有時兼填詞。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年間他在香港,為周璇創作<夜上海>、<莫負青春>、<小小洞房>等名曲,解放後他響應夏衍的號召,帶著妻兒從香港回歸新中國,到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一九六一年去世。

衝得過千般障礙,敵不過覆雨翻雲之手,剩得斷腸感慨。(註二)

陳歌辛死後,四十出頭的金嬌麗在艱難的環境下養大三子一女。四個孩子都成材,長子陳鋼和幼子陳東繼承了父親的音樂天賦,分別成為作曲家和歌唱家。次子陳鏗是數學教授,女兒陳小麗是德語教授。

金嬌麗的晚年生活很寫意(註三),經常到美國探望兒孫(幼子陳東旅居美國)。在美國,她回復「潮人」本色,電爆炸頭,穿色彩鮮艷的便服,玩機動遊戲。她重拾年輕時的玩意,跳舞,看電影。

丈夫的音樂成就終於得到肯定,她有機會出席音樂會,看長子、幼子跟香港和美國的管弦樂團合作,演奏和演唱丈夫的作品,回味一段真摯的感情。音樂會結束,她接過一籃子紅玫瑰,轉身面向觀眾,送上飛吻。

二零零七年初,她八十開外,到電視台接受訪問,笑談人生的風雨,帶領現場觀眾唱<永遠的微笑>。

笑到最後的,通常是女人。

小圖:金嬌麗攝於四十年代,她是陳歌辛的妻子,陳鋼的母親。

註釋:

(註一):李碧華的專欄文章<心上的人兒>(06/11/2005) 可以在以下網址讀到:http://blog.yam.com/lpw/article/5395968

(註二):改寫自黃霑的歌詞,歌名<情愛幾多哀>,作曲顧嘉輝,歌者是關正傑,收錄於大碟<虛竹傳奇>(1982),歌詞如下:

情和愛 幾多哀 幾度痛苦無奈
無窮怨 幾多冤 幾許淒然期待
情和愛 幾多災 幾度要將人害
迷茫網 一張開 要你蹈進孽海

幾多次枉癡心 換了幾多傷害來
衝不過千般障礙 剩得斷腸感慨

明明知 愛有害 可是我偏也期待
但求得 她一笑 彷彿抵上萬次災

幾多次枉癡心 換了幾多傷害來
衝不過千般障礙 剩得斷腸感慨

明明知 愛有害 可是我偏也期待
但求得 她一笑 彷彿抵萬次災
為換到 她的愛 甘心衝進恨海

這首歌是八十年代 TVB 電視劇<天龍八部>的插曲,想重溫關正傑的歌聲,請到以下網頁:http://www.youtube.com/watch?v=0qAP7eoihtE

(註三)關於金嬌麗的晚年生活和陳家四個孩子的近況,以下網頁有詳細介紹:
http://fangg290.blog.sohu.com/62374112.html

01/06/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