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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8日星期日

人生交叉點


由陳歌幸的遭遇,想到一些跟音樂無關的東西,寫在這裡。

作為左派文人的領袖,夏衍的品味好、鑑賞力高,只是太天真太傻,對共產黨寄予厚望,結果累死朋友,而且恐怕不止陳歌幸一個。這種事情,中國人叫「好心做壞事」,西方人的說法是「到地獄的路用善意舖成。」(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解放初期,夏衍曾經看中一位女作家,想提拔她為自己兼任所長的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擔任編劇。一九五零年七、八月間,他安排這位女作家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到蘇北農村參加土改工作。

她是不大理會政治的人,但悟性非凡,這兩個月的經歷令她明白自己跟共產主義格格不入。夏衍想招攬她,結果令她下定決心離開。五十年代初,她以「繼續學業」為藉口離開大陸。她先後逃出了自己的家與國,晚年回顧一生軌跡,自覺有逃跑的運氣。那兩個月的見聞,被她寫進小說<殃歌>。

人生交叉點,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同樣是上海灘的文化精英,年齡相差大約五歲,一個是擁有赤子之心的音樂家,響應夏衍的號召歸隊,從香港回歸新中國,結果英年早逝,並且連累妻兒。另一個是閱世極深的沒落貴族,在空氣中嗅到殺機,取道香港到美國,從此避居海外,繼續創作,直至凋零。

夏衍又如何?一九五四年,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分管電影與外事工作,曾將<祝福>和<林家鋪子>等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文革期間被批鬥,入獄八年。一九七七年後復出,七九年當選為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一九九四年,九十五歲生日,被國務院授予「對國家有傑出貢獻的電影藝術家」稱號。翌年病逝北京,骨灰撒入錢塘江。

他是共產黨的宣傳機器。

「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黨員離世前,尚有最後的試煉:一九九四年底,有台灣媒體到北京訪問夏衍,請他談張愛玲,拍攝前一天,夏衍的祕書告訴台灣製作人,他身體不適,以後再拍。兩個月後,夏衍病逝。

如果接受訪問,夏衍會怎麼說?繼續做宣傳機器,背誦陳年黨八股?還是像巴金一樣,見時日無多,把心一橫講真話,慶幸她逃出虎口?身體不適,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

真真假假,已經不重要。午夜夢迴,見到血跡斑斑、披枷帶鎖的一眾老朋友,依舊是年青時的模樣。醒來驚覺自己活到九十開外,看見由共產黨頒贈的鮮紅冊頁獎狀,會是甚麼滋味?

夏衍和張愛玲同樣在一九九五年去世,他二月,她九月,他比她年長二十歲。兩人的骨灰同樣撒入水道,分別是錢塘江和太平洋。地球表面的江河湖海應該是相通的,死後煙波中相逢,可會打個招呼?咱們的祖師婆婆,可會再次逃跑?抑或像她筆下<同學少年都不賤>的女主角趙玨一樣,逃出大陸之後,在美國重遇昔日的左傾同學,大家都把臉別過去,裝作看不見?

三個人,三種命運。夏衍 (1900-1995) 、陳歌幸 (1915-1961) 和張愛玲 (1920-1995) 都是上海灘的文化精英,都曾經涉足中國的電影業,都曾經以香港作為人生的中轉站。他們的真實人生,比電影或者小說更傳奇,英文說法是 Life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 

真正的智慧,從來無關年齡、性別、知識和階級。生死抉擇,往往就在一念之間。當時不以為然,過後回頭一望,動魄驚心,欲語卻無言。

小圖:張愛玲攝於一九五五年離開香港前,照片收錄於<對照記>,皇冠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七月初版,八十二頁。

參考資料:

陳鋼的文章<絕唱 ―― 我的父親陳歌幸>,收錄於散文集<黑色浪漫曲>,學林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初版。根據內文推敲,陳歌幸的出生年份應該是一九一五。

維基百科:張愛玲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E5%BC%B5%E6%84%9B%E7%8E%B2&variant=zh-hk

維基百科 :夏衍
http://zh.wikipedia.org/wiki/%E5%A4%8F%E8%A1%8D

蔡登山<傳奇未完:張愛玲>,天下文化,二零零三年二月。

08/06/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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