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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19日星期六

母女情仇(二)


被清算的母親

張愛玲遺作<小團圓>中,被她清算得最徹底的,不是到處拈花惹草的壞情人,而是喜歡跟女兒談條件的母親。她把女兒從吸鴉片和納妾的父親手中拯救出來,但是沒有給予她安全感和家庭溫暖,而是埋怨女兒負累自己,後悔不該接收這個包袱。以下一番話,讓女兒一輩子刻骨銘心:

「想想真冤 ―― 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志都跟我要!」(137-138 頁)

她其實並不適合當母親,但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很想摔掉包袱,從此輕裝上路,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華人社會,這種女人,很常見。

視女兒為情敵

視男人為主菜的母親,或會視女兒為情敵。

張愛玲的母親是波希米亞人,長年漂泊在外,跟孩子們關係疏離。她認為中國人不懂談戀愛,吃慣了西餐回不了頭,但是忘記了老之將至。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男人都開始嫌她老了。母親結識了一位德國醫生(范斯坦),懷疑對方看上女兒,假借看病之名下手。她接受不了,打翻了醋埕,拿女兒出氣:

「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149 頁與 195 頁)

女兒起初不明所以,是好事的姑媽把事情點破。知道真相之後,女兒感覺麻木: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甚麼―― 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是不是也是因為人多了,多一個也沒有甚麼分別?照理不能這樣講,別的都是她愛的人。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於誰去?」(195 頁)

―― 難怪祖師婆婆最愛用的字眼是「蒼涼」,因為她沒有機會學習信任別人。

沒有團圓的<小團圓>

有這樣的母親,難怪張愛玲寫得出「女人都是同行。」既然是同行,自然如敵國,難以和平共處,更遑論在艱難時刻互相扶持。母親不是女兒的感情支柱或者精神導師,她賦予女兒生命,然後撒手不管,冷眼旁觀,由得她掙扎求存,免不過都不會出手相助,甚至會落井下石。這種複雜陰暗、驚心動魄、血淋淋與狗咬狗骨的母女關係,只有過來人,才寫得出。<小團圓>裡面,其實沒有團圓,不論是愛情還是親情,都是殘缺不全、支離破碎、不堪回首、思之黯然。

這種母女關係,外國電影中很常見。華人社會保守虛偽,開口閉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女性題材又是票房毒藥,應該沒有人敢拍。而就算有人敢拍,相信也是小眾文藝片或者獨立電影,不會是主流商業片。至於導演人選,應該不離許鞍華、關錦鵬,但是前者不夠毒辣,後者票房紀錄欠佳,恐怕找不到資金。

<連環套>:換男人的母女
 
經過沉澱之後的母女情仇,比較溫和,也帶點黑色幽默。

張愛玲小說<連環套>(1944) 收錄於<張看>。故事以香港為背景,女主角霓喜是廣東人的養女,先後跟不同種族的男人(印度人、中國人和英國人)同居,誕下幾個混血孩子,但是從未正式結婚。人物原型是張愛玲在香港求學期間,透過炎櫻認識的一個廣東女人(麥唐納太太)。

霓喜以同居為終身職業,靠男人解決生計。她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到最後,又有媒人上門,她心中暗喜,以為有客到,可解燃眉之急,但是原來對方看上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大女兒(一個中印混血的十三歲少女)。霓喜忽然明白,她已經被淘汰,再沒有資格玩這個遊戲了。張愛玲寫她的酸楚和妒忌,用的是曲筆:

「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裡,瑟莉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了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只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隻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 ―― 彷彿是蒼白的未來裡伸出一隻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她裡面彷彿有點甚麼東西,就這樣破碎了。」(92-93 頁)

大女兒從小冷眼旁觀母親跟不同的男人廝混。不論環境的順逆,都經常被她拿來出氣。她看不起母親的那一套,自覺地跟母親劃清界線。她唸教會學校,信天主教,愛看聖經,熟讀經文,經常祈禱,規行矩步,沉默不語。這樣的女兒,是否會任由霸道母親擺佈?

<連環套>沒有寫,但是<張看>的<自序>中有答案,人物的原型(麥唐納太太的大女兒宓妮)被母親所迫,十五歲就嫁了個做生意的印度拜火教徒(中年男人),是個帕西人(Parsee),然後二十二歲就離了婚,有個兒子但是拒絕讓前夫見面。宓妮後來再婚,嫁給兒子的朋友,年紀比她小,母子兩人加上第二任丈夫共同生活。張愛玲寫道:「三個人在一起非常快樂。」她沒有讓母親摧毀她的人生。

小圖:<小團圓>封面
來源:新華網

參考資料:

張愛玲<小團圓>
皇冠出版社
香港初版 2009 年 2 月

張愛玲<張看>
皇冠出版社
香港初版 1988 年 8 月

19/03/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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