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4日星期四
錄鬼簿(五)
個個揸住個兜
「個個揸住個兜,日日都等打救,好折墮呀!」
―― 個個揸住個兜
都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鴉片戰爭之後,一百六十多年過去了,英國還是由女皇統治,但伊麗莎伯二世畢竟並非維多利亞女皇,光是兒孫的破碎婚姻都已經夠煩了,大英帝國亦無復昔日光輝。風水輪流轉,輪到昔日大英帝國的賤民和棄民有一番好光景, 無須仰仗前宗主國的鼻息。
愛爾蘭成功轉型成為高科技和創意工業中心,成為各國取經的對象,連勢利的 <經濟學人> (The Economist) 雜誌也用 “the Celtic Tiger” 一詞來形容愛爾蘭的經濟奇蹟,海外的愛爾蘭人紛紛回流。我不知道亞炳有沒有回去,以他的年紀和料子,回去也沒有甚麼作為。不過人在遠東,流離半生,晚年能夠見到家鄉窮人大翻身,總算值得高興。雖然自己生不逢時,起碼可以舉杯暢飲,繼續狂灌健力士。
澳洲也不差,連續十一年錄得可觀的經濟增長,其中八年在總理霍華德 (John Howard) 的管治之下。一名澳洲專欄作家在華爾街日報 (Wall Street Journal) 上寫道:「該漲的 ―― 個人收入,股市,政府財政盈餘 ―― 都漲了,該跌的 ―― 失業率,通賬率,利率 ―― 都跌了。」(Everything that should be up - incomes, the stock market, the budget surplus - is up, while everything that should be down - unemployment, inflation, interest rates - is down.) 由於經濟表現良好,二零零四年十月霍華德第四度當選連任。螺絲批和香口膠回國之後, 日子應該過得不賴,最低限度悉尼的居住環境比香港好得多,空氣乾淨,對同性戀者又非常包容,每年一度的同性戀大遊行更加是同志界的盛事。
巴別還未可以回家。他拋下的家鄉,成為伊斯蘭世界裡面,其中一個最保守和最反美的國家,國內的激進份子曾經扣押美國使館人員長達兩年之久。伊朗跟鄰國伊拉克開戰,又發展大殺傷力核武器。九一一事件之後,被美國標籤為邪惡軸心國之一。我不知道巴別是否還在香港,但我相信無論他身處何方,都一樣殺伐決斷,莊敬自強。
最可憐的還是香港人。回歸之後經濟下滑,揾食艱難。特區政府一籌莫展,只懂得向新主子搖尾乞憐,以及不時提醒我們切莫批逆麟。小島之上各種熱帶傳染病繼續肆虐,單是二零零三年的一場瘟疫,就奪去三百條人命。撫今追昔,大家都說不忍回憶,未敢忘記。深宵時份的英女皇頭像和「個個揸住個兜」旋律早成絕唱,黃昏時份的「心繫家國」宣傳片和「義勇軍進行曲」卻無力挽狂瀾。我們依舊自稱國際商業中心,但留港的洋人卻越來越少了。
隨著殖民地時代終結,華洋轇轕已了,從此各不相干,各安天命,自主浮沉。
04 年 11 月初稿
07 年 05 月修訂
錄鬼簿(四)
The Children of Adam
「阿當的兒女情同手足,份屬同源。歲月流逝,災殃降臨,縱置身事外,亦不能安枕無憂。對別人的困厄無動於衷,枉稱為人。」(The children of Adam are limbs of each other, having been created of one essence. When the calamity of time afflicts one limb, the other limbs cannot remain at rest. If thou hast no sympathy for troubles of others, thou art unworthy to be called by the name of a man.)
―― 波斯詩人薩地 (Sa'di, 1213-1292)
我起初以為巴別是印度人或者巴基斯坦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伊朗人,而且很可能是皇親國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親西方的伊朗國王巴列維 (Mohammad Reza Pahlavi) 進行一連串翻天覆地的改革,希望在一夜之間把國家現代化,惹來保守派的強烈反對,社會動盪不安。一九七九年,巴列維被宗教領袖高米尼 (Ayatollah Khomeini) 推翻,從此流亡國外,一年後死於埃及。巴別的家族就是在這段時間離開伊朗, 遷居倫敦。他在英國唸工程,後來輾轉來到香港工作。
巴別沒有長平公主的倉皇。他大約三十尾四十頭,國字口面,前額寬廣飽滿,陸軍裝的髮腳剷得高高的,濃眉深目,眼神如鷹隼。皮膚是淺棕色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留鬚。身型很標準,沒有半分贅肉,站著的時候喜歡雙手叉腰,像個隨時喝罵新兵的軍校教官。他一向冷冷的,不多言,也不做多餘的事情。其他洋人喜歡跟小秘書或者竹升妹調情,在午飯時間喝酒,又或者星期五下晝無心工作,這些情況從來沒有發生在巴別身上。
上文提及愛爾蘭佬亞炳的那份建議書,後來落入巴別手中。那個客戶他也有份,按規矩要讓他過目。我帶著建議書步入他的辦公室,只見文件堆疊如山,一陣強烈的煙草味撲面而來,檯面有個大大的玻璃煙灰缸,我心想:公司不是禁煙的嗎? 不敢多言,交代過事情,放下文件,轉身就走,背後卻傳來一重一輕兩聲 No,巴別一手指著面前的椅子,示意我坐著等,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建議書,眼睛開始逐行掃描。我心想:好! 難得你爽快。其他合夥人總是把緊急的文件束之高閣,害我們乾著急。
巴別手執鉛筆,嘴裡唸唸有詞,突然,他把身體靠後,咬牙切齒,大聲爆出一個我早就想對阿炳講的字:Fuck! 然後低頭狠狠地用鉛筆把一大段文字刪去,再看一段,又爆出一句強而有力的 Shit! 我忍不住偷笑。那份文件經阿炳和美國仔兩位吹水大師不停增刪,早就廢話連篇,只是我人微言輕,無權插手而已,巴別的反應叫我非常痛快。就是這樣,他有如伊斯蘭聖戰士揮刀劈殺十字軍,在一輪粗口中迅速批閱完畢,把建議書擲回給我修改。
巴別的字體潦草,運筆又快,我讀得很辛苦。但是改好之後,從頭到尾看一遍,卻不得不寫個服字:篇幅只剩下原文的三份之一,眉目清楚,條理分明。他只是看了一遍,已經抓住重點,修改的時候也毫不猶豫,下筆快狠準,這傢伙是有料之人。我雖然討厭那陣煙草味,卻開始喜歡他了。
後來才知道,巴別抽的不是普通香煙而是雪茄 (多富貴!),他在禁煙的辦公室抽雪茄,可能是一種無聲的抗議甚至挑釁。跟中國一樣,古代的波斯帝國曾經有一段輝煌的歷史,到了近代卻備受西方列強欺凌,而且同樣跟大英帝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的十一年 (一八二八年),伊朗國王被迫給予境內所有的外國人治外法權,讓他們無須遵守伊朗的法律。到了一九零七年,亦即中國辛亥革命之前四年,伊朗淪為半殖民地,北部是俄國人的地盤,南部是英國人的勢力範圍。英國人從伊朗手中奪取阿富汗,又壟斷伊朗的煙草業權益,激發大規模的暴力抗爭。背負著這一段歷史,一個伊朗人公然在英國人管治的地方違例吸煙,就絕非煙癮大那麼簡單。
巴別是合夥人,又跟位高權重的高級合夥人蘇格蘭佬北極熊有不少共同的客戶,應該混得不錯,可是他對英國人還是放心不下。那陣子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跟他很熟,某天她跟巴別借了一本書,我順手拿來翻了幾頁。那是一本教人辨認身體語言的英文書,教你如何識別說謊者,裡面有不少插圖,書頁邊緣有巴別用鉛筆做的記號。明顯地,他不相信英國人表面的一套。對待英國人,他就像一頭善於捕鼠的高竇貓,會做好本份,可是不會主動向主子獻媚,工作之餘保持高度警覺,有強烈的危機感。
巴別有自己的私幫生意,就是兜售波斯地氈。他有一本相薄,裡面放滿波斯地氈的照片,地氈上面有極漂亮的幾何圖案,叫人想起宏偉壯麗的清真寺。相薄放在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處,誰看上了任何一款,都可以直接跟他談。北極熊的門前人流不絕,經常有兩三個人在等候,此舉非常聰明。
某個下午,我無所事事,正在低頭翻閱那本相薄,幻想那些波斯地氈可以載著我脫離沉悶的現實,飛進一千零一夜的神秘國度。冷不防頭頂傳來巴別的聲音:「目弟口岩俾個折頭你口丫!」(Give you a discount!) 他面向我站著,左手手心放了些果仁之類的東西,他把其中一顆拋入口,在牙縫間咬得格格響,再加多句:「手織口架!」(Hand-made!) 語調輕鬆,目不斜視,彷彿流動小販招呼街坊熟客。我沒有回答,笑一笑,繼續翻下去。此時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行出來,巴別轉過頭跟她談公事去了。
離開公司之後,某日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一塊明黃色的波斯地氈。上面沒有署名,發信地址是中環,公司名稱我不會唸。起初莫名其妙,想起巴別才明白過來:大概當日我的表情非常專注,他認定我是識貨之人,於是從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處取得我的通訊地址,放入私幫生意的通訊名單之內。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英國的戴安娜皇妃憑著美貌和家世吸引到中東太子爺阿法耶兹,我區區一個平凡的中國女子,居然也得到出色的中東皇孫的青睞,絕對是一種恭維。那些精緻的波斯地氈我買不起,蜗居也放不下。
巴別也許視中國人為貿易夥伴,他的民族早在公元二世紀(漢代)已經跟中國做生意,中國最早的回民,便是公元七世紀(唐代)來華經商的波斯和阿拉伯裔商人的後代。如果我有錢,一定會跟巴別做買賣,我欣賞他的爽快。我相信不管是波斯地氈、魚子醬 (伊朗控制全球一成的供應量),還是石油軍火,他都有辦法弄來,而且說一不二,不會像其他歷史悠久的民族例如猶太人或者印度人一樣,有錢但寒酸,為半分錢跟你糾纏大半天。
錄鬼簿(三)
All Out of Love
「被愛遺棄,沒有你我不知所措。堅持信念,你是對的。被愛遺棄,沒有你我甚麼都不是,後悔只怕已經太遲。只想你回來,帶我回家,告別寂寞長夜。你可感覺到我在尋找你,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美妙?」 (I'm all out of love, I'm so lost without you. I know you were right, believing for so long. I'm all out of love, what am I without you. I can't be too late to say that I was so wrong. I want you to come back and carry me home. Away from this long lonely nights. I'm reaching for you, are you feeling it too. Does the feeling seem oh, so right!)
―― All Out of Love
澳洲人永遠是英美世界的笑柄。有人說,長住澳洲就像去派對,卻整晚摟住老媽跳舞。(To live in Australia permanently is rather like going to a party and dancing all night with your mother.) 又有人說, 澳洲人水準之高,原因他們的祖先都是經由最優秀的英國法官親自挑選。(The high standards of Australians are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ir ancestors were all hand-picked by the best English judges.)
澳洲的早期移民除了英國犯人(當中自然包括不少爭取獨立的愛爾蘭人) 之外,還有大量的「孤兒」。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直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有大約四千個英國「孤兒」被送到當時是殖民地的澳洲和紐西蘭定居,此舉是希望解決英國本土人口膨脹,土地和糧食不足的問題。孤兒兩個字要加上引號,因為不少孩子其實有家人,只是父母一時生計無著把兒女托在孤兒院。孩子們於是在教會的安排、國家的擺佈和英女皇的默許之下,被迫跟家人分離,在蠻荒之地做苦工,而且受到教會中人的性侵犯。事件在八十年代末由社工和傳媒揭發,英國政府勉為其難地承認責任,公開名單和成立基金,為當年的受害者尋訪家人,讓他們在有生之年家庭團聚。
螺絲批也許是這群人的後代,從澳洲調來掌管我工作的部門。主事者大概把澳洲當作亞洲的一部份,又或者當他是化外之民流放遠東。螺絲批四十尾五十頭,中等身材,乾瘦,三角眼,眼角含恨, 就像電影 Papillon 中身陷苦牢,餓得要吃蟑螂的史提夫麥昆 (Steve McQueen),不過是製作粗陋的細碼版。他說話有濃濃的澳洲腔,在他口中,J 唸成 Drive,Exit 變了Axis,「你今天如何?」(How are you today?) 變成「你打算怎死?」(How are you to die?) 。我們習慣了正宗的英國腔,每次他開口,都要豎起耳朵聽。
我們很快發覺,螺絲批無法融入掌權的英國人的圈子,大英帝國的棄民註定跟藍血貴族無緣。起初他也有去串門子,拜訪個別合夥人兜生意,但這些門面功夫很快告一段落。螺絲批開始拿秘書小姐出氣,喝罵她交代工作不清楚,又橫蠻地不准她跟我們說廣東話。有一次秘書小姐下班之後,他找不到一份檔案,致電她的家,用澳洲英文把接電話的老人家臭罵一頓。秘書小姐一向把英國人侍候得很妥貼, 換了老闆卻經常挨罵,非常委屈。
罵人之外,螺絲批也立即採取行動,保護自己的利益。他把一群親信從澳洲調過來,接管我們這群本地人手頭上的項目,又或者把個別項目的其中一部份,外判給由他的舊同事所成立的小公司。辦公室霎時間多了許多講澳洲英文的洋人,其他部門的同事忙不迭贈慶, 稱我們的部門為 Aussie Club (澳紐俱樂部),連我們也自嘲是 「屙屎同鄉會」。
這群親信當中,有一個外號叫香口膠的胖子,非常古怪,似乎很害怕跟陌生人接觸。你跟他說話,他的眼晴不望你,又極不願意見客,三催四請也不肯去。他只是在螺絲批面前才比較像個正常人,兩人也經常在螺絲批的辦公室中長談。螺絲批每次出差,他便坐立不安,經常追問秘書小姐螺絲批有沒有致電回來。一邊說,一邊背對著我們用力抓屁股。
我推測香口膠跟螺絲批是一對同性戀人,拍檔石頭魚起初不相信,理由是螺絲批有妻有兒。我沒有跟他辯駁,後來有一件事,改變了他的看法。
某個晚上,洋人們都走了,辦公室只剩下我們這群本地人在加班,螺絲批的秘書小姐忽然神色凝重,神神秘祕地召集眾人,叫大家到螺絲批的辦公室去。人齊之後,她拿起電話聽筒,把留言信箱中一個口訊播放出來,那是一段長達三分鐘的男人呻吟聲,叫我們毛管直豎。原來螺絲批出差去了,秘書小姐發覺他的電話留言信箱爆滿,想替他清理一下,才發現這段錄音已經儲存在電話中好一段日子了。
男同事的反應很極端:有兩三個百厭星立即興高采烈地鑽到檯底,搜索「打飛機」(自慰) 的痕跡。螺絲批平日喜歡把大班椅扭轉一百八十度背對著我們講電話,他們懷疑他手淫成癖。有位高層強作鎮定打個哈哈,說我們應該投其所好,集資在英文報刊上替他刊登一段 Man wanting Man 的廣告,好讓他結識本地的同道中人。拍檔石頭魚皺眉咧嘴,好像想吐。後來他問我,怎麼看出螺絲批跟香口膠是一對,我說因為後者看前者,完全是女人的眼神。
結果大家都是得個講字,一哄而散。後來澳洲幫因為業務未能達標,被英國幫連根拔起。香口膠卻使計成功令到自己被裁的日子推遲了將近一年,方法很簡單,就是令主事者相信他有精神病,擔心裁掉他會引發有關歧視的法律訴訟。事情是香口膠離開前親自向一位本地人男同事透露的,地點是公司的男廁。他說,只要不時手震,全身顫抖,扮情緒失控,裝出快要崩潰的樣子便可以了。我卻認為他並非百份之百偽裝,可能是半真半假 ―― 要一個有情緒問題的人模仿精神病患者,根本易如反掌。反而是兩個男人對著尿兜談心,攣的一個主動向直的一個自揭底牌,更叫人頭皮發毛。
錄鬼簿(二)
Danny Boy
「噢! 丹尼小子,笛聲長鳴,船將啟航。步下山嶺,穿越幽谷,夏天遠去,百花凋殘。你必須離去,而我只能等待。你一定要回來, 不管是陽光灑遍幽谷的夏天,還是雪凝深谷萬籟無聲的冬天,無論陰晴我都等你,噢! 丹尼小子,噢! 丹尼小子,我深愛你。」(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is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 Danny Boy
亞炳大概也跟砵甸乍一樣,在貧困的愛爾蘭老家苦無出路,跑來香港碰運氣。亞炳是我們背後替他改的花名,來自他的姓氏的第一個音節。俗語有云:「有中錯狀元,無改錯花名」,亞炳這個名字的確入型入格。當掌權的蘇格蘭人像一群皇帝企鵝般目無表情,日日全套黑西裝,有如送殯隊伍般在辦公室操來操去的時候,亞炳卻奇峰突出:地中海髮型配大肚腩,用吊帶繫住以防褲頭在不適當的時候突然下墜。肥大身型用七彩條子襯衣包裹著,外披深寶藍西裝,配銀色袖口鈕,再用大大隻的廉價人造珠寶介指套住圓滾滾的手指。這一身裝扮,熱鬧繽紛,似個流連拉斯維加斯的職業賭徒。
當年我工作的公司由英國人掌權,出售專業服務。這類公司的特點是權力分散,同一個客戶可以同時屬於幾個合夥人,亦因此一個簡單的項目可以招來各方勢力插手,令事情變得非常複雜。我們這群幹實務的中層本地人不想被五馬分屍,早就學會等一眾洋人分出勝負之後,才埋位工作。洋人有如後巷貓狗般爭奪地盤,我們卻跟演員一樣,等埋位的時間比實際工作的時間還要多。
亞炳在公司裡面的地位大概跟在祖家差不多,跟當權者有來有往,但是談不上友善更加講不上眷顧,那群英國人都把自己的客戶抱得緊緊的,沒有甚麼生意轉介給他。亞炳繞了大半個地球,卻落入跟祖家一樣的處境,於是改變策略轉向其他國籍的洋人埋堆,第一個看上的,便是我的頂頭上司美國仔。這個選擇很合理,美國有大量的愛爾蘭移民,還有個英年早逝的愛爾蘭裔總統甘迺迪 (John F. Kennedy)。
他和天真的美國仔很合得來,一老一少都熱愛吹水,經他倆一吹,再簡單的概念都可以變成星戰計畫的藍圖。亞炳的吹水功夫不錯,大概是年輕時在家鄉的小酒館狂灌健力士 (Guinness) 練出來的。每次遇上他們齊齊發功,我跟拍檔石頭魚都會自動關掉一半功能,入定調息,修練天蠶神功。
跟掌權的蘇格蘭人比較,亞炳的階級觀念沒有那麼重,會主動跟你閒聊,不過工作上你別奢望他會給你任何幫忙指導,他到底跟其他洋人一樣,是酋長而不是生番,實務工作他不懂,最要命的還是舉棋不定。
那次我協助亞炳趕一份建議書,他左改右改,結果搞到晚上十一點幾。那是週五,我因此被迫錯過了一場音樂會,早已深深不忿。亞炳忽然遇到一個英文文法上的問題,叫我去查證,我呆了,心想:虧他說得出口! 關於英文文法,他應該比中國人更清楚。我知道愛爾蘭人有自己的方言,英文不是他們的母語,但是愛爾蘭也出過四個用英文寫作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有王爾德 (Oscar Wilde)、蕭伯納 (G.B. Shaw)、葉慈 (W.B. Yeats)、喬哀思 (James Joyce) 和毛姆 (Somerset Maugham),而我偏偏遇上胸無點墨的亞炳,吹漲!
事情結果不了了之,那份建議書後來落入一個波斯人手中,面目全非。那個晚上我白做了,但是那名波斯人替我出了一口氣,叫我很開心,容後細表。
離開公司之後,我遇過亞炳一次,那是在演藝學院的免費中樂音樂會上。亞炳帶著老婆和兒子坐在最前排,我是識途老馬一貫坐最後排。愛爾蘭人熱愛音樂,可惜當晚的曲目有不少吹打樂,他們一家三口的耳朵肯定感受到中國文化發聾振聵的威力。我居高臨下,看著他的妻小,不無感慨,慨歎亞炳連挑老婆也不願傷腦筋。他老婆大約五呎高,清湯掛麵冬菇頭,衣著保守,面容嚴肅,看來像個小學校長。他兒子是個十歲左右的混血兒,黑頭髮,小個子,衣著明顯是母親挑選的,面上掛副老氣橫秋的玳瑁眼鏡。混血兒的路,本來就特別難行,他這副長相,在學校裡面恐怕飽受欺凌。他日長大,相信又是一隻同時被鳥獸排擠的蝙蝠。
關於流落遠東地區的洋人擇偶之道,我要讀張愛玲的 <浮花浪蕊>,才明白過來。她寫道:「這樣的女人還值得到異族裡去找?當然李察遜自己還更不合格,還不是兩下湊合著。洛貞是一時腦子裡轉不過來。」談到混血兒,祖師婆婆寫道:「是毛姆說的,雜種人因為自卑心理,都是一棵棵多心菜。」
亞炳一家,正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錄鬼簿(一)
God Save the Queen
「天佑吾等仁慈的女皇,願尊貴的吾皇萬壽無疆。天佑女皇,願天賜她勝利、愉悅與光榮,永遠領導吾等,天佑女皇。」(God save our gracious Queen. Long live our noble Queen. God save the Queen. Send her victorious, happy and glorious. Long to reign over us. God save the Queen.)
―― God Save the Queen
都是大英帝國惹的禍。
話說第一次鴉片戰爭當中,英軍的陣亡人數不多,但潛伏香港的各種熱帶瘟疫,卻奪去不少駐港英軍的性命。根據歷史記載,最初抵港的二千五百名英軍當中,就有四百五十五人因為感染疫症而死亡。開埠兩年之後,駐港英軍的死亡率仍然高達百分之三十九。因此,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英國流傳一句話:「香港,你去埋我個份! 」(Hong Kong, you go for me!) 香港亦有「白人墳場」(White man's graveyard) 的稱號。
於是乎,開埠之初,只有不怕死,一心想賺快錢的亡命之徒才到香港發展。正因如此,第一任港督並非甚麼藍血貴族,而是在英國本土備受歧視和壓迫,必須往外闖才能出頭的愛爾蘭人,名叫砵甸乍 (Sir Henry Pottinger)。 他在家境衰落之後加入東印度公司,跑來遠東碰運氣。從此香港在大英帝國的統治下,各色人等的窮通富貴,起跌升沉,就取決於他們跟英國人之間的關係。
當年我工作的公司亦如此。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七)
七.結語
項美麗只是匆匆過客,但是作為外國人她對香港的觀察卻絕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她眼中日軍鐵蹄下的香江貫徹商賈本色,女人無情,男人無義,進退之間只有功利計算,沒有任何思想包袱。六十甲子,循環不息,角兒換了,戲碼不變。不管當權的是英國人、日本人,還是由英國人培育出來然後向中國共產黨投誠的香港人,這塊土地的本質都從來沒有改變過。
論文字項美麗不算第一流,她是那種有佳句無佳構的作者,對中國事務的了解充其量只屬於 casual observer 的層次,她不似賽珍珠 (Pearl Buck, 1892-1973) 般悲天憫人,行文敘事不求政治正確也沒有道德包袱,一副「話之你」的態度非常現代。也許正是這一點,令她每隔若干時日都會被翻炒(註十一)。然而,項美麗有西方人尊重個體的特點,筆下淪陷期間香港的每個族群,不分敵我,都並非只得一種面貌,這正是對待歷史的正確態度 。
05 年 6 月初稿
06 年 1 月修訂
註釋:
註一. 盛宣懷是李鴻章的幕僚,洋務運動代表人物之一,曾參與創辦招商局及中國鐵路總公司。
註二.邵洵美在 1938 年以項美麗的名義創辦雜誌 <自由譚>,項美麗同時擔任英文月刊 <Candid Comment> 的編輯,两份雜誌的部份內容重疊。
註三. <The Soong Sisters>, 1941 年出版。
註四. 筆者所參考的是 Beacon paperback 出版的 1988 年第二版。
註五. 收錄於散文集<流言>。張愛玲於 1939 年秋入讀香港大學,經歷香港淪陷,到 1942 年夏偕炎櫻乘船回上海。
註六. 陳策,海南文昌市鎮沙港村人,1893 年出生,早年加入同盟會,參加辛亥革命,1911 年畢業於廣東海軍學校,1917 年在粵參加護法,1919 年參與討伐陳炯明。1938 年任國民黨駐香港軍事代表,戰後曾任廣州市市長,1949 年 8 月底去世。于右任輓:「義氣盟軍重,忠誠國父知」。陳策的孫兒 Andrew Chan 為他的祖父建立了一個英文網站,網址是 http://www.chandrew.com/my-grandfather.html
註七. 關於 1941 年聖誕節陳策突圍所用的船艇種類,眾說紛云,內地網站的說法是魚雷艇巡邏艇均有,筆者並非軍事專家,唯有採用比較保險的「小艇」一詞。不少內地網站都把陳策突圍的經過寫得繪影繪聲,有興趣者不妨用陳策的名字作搜尋。
註八. 杜國威作品<三個香港女人的故事>於 2002 年 7 月在上環文娛中心劇場上演,三位主角包括鄧碧雲(李楓)、項美麗(陳令智)和文玉英(羅乃新)。陳令智是陳策的孫女。
註九. 李樹芬醫生於 1926 至 1966 年間出任養和醫院院長及董事局主席。
註十. 李樹芬醫生的回憶錄 <Reminiscence of 50 Years Medical Work in Hong Kong and China> 刊載於 <The Bulletin of The Hong Kong Chinese Medical Association>,根據內文提示,寫作日期大約是 1958 年底。
註十一.近年內地的出版界亦開始介紹項美麗的生平和著述,焦點卻集中於她的上海生活和作為中國文人邵洵美「妾室」的軼聞,對她的政治立場避而不談。有趣的是,邵洵美的妻子盛佩玉在她的回憶錄 <盛氏家族.邵洵美和我> 之中,卻從未用任何字眼形容項美麗的身份,只是直呼其名或者小名 (Mickey)。
有關的中文著述:
<盛氏家族.邵洵美和我> 盛佩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 6 月出版
<我的爸爸邵洵美> 邵綃紅,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 年 6 月1版
<洵美文存> 邵洵美,陳子善編,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 年 6 月第1版
<項美麗在上海> 王璞(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人民文學出版社
上海<萬象>雜誌 2004 年7 月和 10月號刊載蘇友貞的文章
毛尖的文章<邵洵美和項美麗>
另外,網上書店 Amazon 有 Emily Hahn 的著作以及由第三者所撰述的英語傳記出售,有興趣者可自行查閱,此處不贅。
Revised 09/09/2008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六)
男女之間
在中國式父權社會眼中的戰時女性,都是政治正確的刻板形象:不管是含淚目送丈夫兒子上戰場的賢妻良母,抑或是跟男性並肩作戰的女兵,還是割捨愛情為國獻身的女間諜,都逃不出佘太君、穆桂英、花木蘭和西施的框框,以男人的勝負為依歸,從父從夫從子。然而,由女性執筆的戰時體驗,卻是另一回事。
香港淪陷之後,張愛玲跟炎櫻滿街的找尋冰淇淋和唇膏,男人的勝負,她沒有放在心上。她在《燼餘錄》中寫道:「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比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玩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她筆下的香港之戰令白流蘇和范柳原停止角力,珍惜眼前人結婚去了。《燼餘錄》中她把箇中原委說得明白:「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
項美麗筆下的香港男女,沒有因為戰爭的虛無和破壞而相依為命,反而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之下繼續角力。她說,淪陷前後,香港有一群中國女子,隨著權力的更替而轉換男人:
I discovered that many women have a sort of Sabine complex; they can't wait to get into bed with the triumphant Romans, even when the Romans happen to be duck-bottomed, odorous Japanese. In a way it was understandable. “After all,” they must have felt, “we are desperate; there is security only with the Japanese. Never mind what they look like; they whipped the proud British in record time. The British may have been better-looking and bigger, but the Japanese are bosses, just now. If I can capture a Japanese protector my family will eat.” Maybe the original Sabines felt the same way. I can well understand it, although I don't like it.
她們本來是駐港英軍和美軍的情人,暗中替日軍套取情報賺錢,香港淪陷之後紛紛「出櫃」,名正言順地擔當敵偽職務,又或者成為日軍的姘頭。
...were all Chinese girls who had been favorites of young Englishmen and Americans before Pearl Harbor. Many of the British cadets, studying Cantonese for the required three years of training, fell in love with these girls as a kind of ritual. It meant that they could practice their language under pleasant conditions, and it also gave them the comfortable feeling that they were really Mixing with the Natives, Understanding the Chinese...
Well, of course most of these girls have been drawing pay from the Japanese on the side, probably for years and years. After the surrender they came out of hiding all bright and cheery, and all with cushy jobs in the gendarmeries (the smaller military policy stations) around town. Some of them succeeded in capturing quite important Japanese protectors, and a few, like Millie, promptly settled down and started having Japanese babies.
可笑的是,她們又反過來出賣同床的日軍,成為消息的來源,令外國僑民得悉日軍的最新動態。其中一個「包二奶」的日軍,被項美麗形容為「鹹濕佬」:
...piecing together bits of news that leaked out I don't know how. Some of it was no doubt due to the fact that a lot of the Japs now had Hong Kong girls as mistresses. They had employed the same means themselves, before the war, to get information; yet they too fell into the oldest trap in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s battles. The commandant of camps, fat Colonel Tokunaga, may have been one of our sources of supply, because he was what the Cantonese call “wet salt,” which means “oversexed”. He ogled women.
她們當中有沒有西施,不得而知,卻肯定有不少蜘蛛精。被視為玩物的中國女子把不同國籍的男人玩弄於掌上,男女之間,到底是誰吃了誰,已經很清楚了。只是男人從來沒有吸收教訓,六十年後,類似的故事,依舊不停上演,而且由中國共產黨作示範:一名駐上海的日本外交官,落入歷史上最古老的陷阱,最後以大和民族的負責任態度自殺收場。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五)
華人生活
項美麗筆下的香港,種族藩籬牢不可破,階級觀念極重,保守勢利,瀰漫著一種令海派才子邵洵美非常看不過眼的氣氛(戰前邵曾於香港短暫停留),一如張愛玲所形容,是個美麗但悲哀的城市。她筆下的華人,可以分為三大類:國民黨官員、尋常百姓和英國人一手培植的高等華人。香港淪陷之後,他們的反應各有不同。
香港淪陷前夕,國民黨駐港的最高級官員是海軍少將陳策 (1893-1949) (註六)。項美麗曾經跟 Charles Boxer 一起在金龍酒家宴請陳策:
Chan Chak was working for the British, I found out later, with the approval of Chunking, and he was the most important Chinese in town, so far as Charles was concerned. But he didn't speak much English and Charles had no Chinese, and so I was a welcome addition to the party. It was given at one of the big restaurants, the Golden Dragon.
1941 年的聖誕節,日軍壓境,陳策非走不可,他和幾十名駐港英軍成功突圍,由鴨月利洲乘小艇(註七)逃出香港,一行人在 1941 年 12 月底到達由國民黨部隊控制的惠州,再循陸路到昆明,然後到緬甸仰光,同行的英軍再由當地乘船前往印度。這段歷史傳誦一時,但項美麗顯然興趣不大,只是輕描淡寫地交代過去:
Those were the days when most of the escapes were made. The historical escape, the famous one, was that of Admiral Chan Chak, for whom it was vitally necessary to avoid the Japanese. With him went Max Oxford and a whole lot of British officials. They got away in a boat. One boat was sunk under them and Chan Chak, who has only one leg, almost drown. But they pulled him out and got another boat and they reached Chunking, ultimately. That was a coup for the British.
陳策後來被授與大英帝國爵士 (Knight of the British Empire) 稱號。項美麗大概沒有料到,六十年後,在香港的舞台上扮演她的,是陳策的後人(註八)。
對於跟國民黨沒有密切關係又並非「東江縱隊游擊隊」成員的老百姓來說,日子再難還是要過的,怕只怕姓命不保。項美麗說,由於糧食不足,日軍曾把部份的香港居民強行遣返內地,而在物色人選的過程中,對方的階級和身份是一個考慮因素:
They were in the middle of a drive to “repatriate” the Chinese, i.e. to get them out of town and out of sight, where it would not be necessary to bring in food to feed them. These drives came along at short intervals and while they lasted nobody was secured. Trucks rolled around the streets and their drivers stopped now and then to wait while gendarmes rounded up beggars and anyone else who didn't look wealthy enough to make trouble; these people were then carted down to the water front, loaded on junks, and “repatriated”. Sometimes they were dumped out in the country, and sometimes – well, we didn't know.
換言之,被不幸選中的香港居民,可能給日軍隨意棄置或者幹掉了。日軍的遣返行動加上戰時的死傷,令香港人口到了 1945 年 8 月重光時只剩下六十萬人。六十年後,類似的事件在中國大陸發生,被不幸選中的依舊是弱勢社群,下手的卻是他們的「父母官」:根據東方衞視的報導,江西某縣的民政部門為了「整頓市容」,把六名流浪者用車拉到離縣城幾十公里的地方拋棄荒野。
面對權力轉移,國民黨高官、「東江縱隊游擊隊」和一般老百姓都沒有選擇的餘地。相比之下,由英國人一手栽培的華人士紳,處境就複雜和尷尬得多,是否應該向日軍投誠,投的話怎樣投法,日後又會否被英國人秋後算帳等問題,都要考慮清楚。項美麗的社交圈子中,不乏這些高等華人,對他們的著墨亦多。
其中一位叫 Sir Robert Kotewall, 中文名字是羅旭龢,有英國、中國和波斯血統,港島區的旭龢道,便是以他命名。項美麗形容他是足以令英國人引以為榮的殖民地「優秀」產品:
I think he started out as a clerk in the government, and worked his way up, speech by speech, to his knighthood and a glorious position among the British-tamed cats on the municipal council, before the war.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were proud of Kotewall and did him honor. It was quite a nice textbook example of how to run a colony, judging by the results.
面對新主子,他轉車太轉得極快:
Sir Robert Kotewall was the very first of the great men to welcome the Japanese. It was Sir Robert Kotewall who made speeches at Jap-inspired mass meetings. It was Sir Robert Kotewall who led the meeting when the new Governor of Hong Kong was welcome into office. He shouted, “Banzai,” three times, and urged the crowd to do likewise, at the end of his speech. By that time, however, he was't Sir Robert Kotewall any more. The Japs made him give up his British knighthood. They didn't let anybody keep British titles, even Britons at home in England; they wouldn't call people “Lord This” or “Sir That’ in the public prints. They were all, severely, Mr. This and Mr. That. And poor Sir Robert Kotewell became Mr. Lo Kuk-wo.
對這種「港式二五仔」,項美麗倒是看得「通透」:
I don't particular blame Kotewall, because I don't quite believe he exists. I mean, I've seen him in the flesh often enough, and heard his voice droning away, but I'm not convinced that there ever anything to Sir Robert but sawdust. The British manufactured him and deliberately used cheap material, so they shouldn't be surprised or hurt because he has gone on fulfilling his destiny as a genuine talking doll, now that the Japanese instead of the British are winding him up. How should he know the difference? The Japs let him make speeches too, don't they?
六十年後,只要把羅旭龢改為某位「港英餘孽」,再把 the Japanese 換成 the Chinese Communist,以上一番話簡直度身訂造。
也有人選擇另一條路:虛與屈蛇,不動聲色,暗地裡策劃逃亡。他是項美麗的朋友,前養和醫院院長李樹芬醫生(註九)。項美麗這樣形容他:
There was a doctor in town who was very well know. His name was Li Shu-fan. It still is. He is in the States at this moment (1944), but until July of 1943 he was in Hong Kong, managing cleverly to hang onto his hospital, one of the best in town, and getting by with the Japanese, perilously, but still getting by. People wondered at his immunity, because he had been an intimate friend, we all knew, of T.V. Soong. He was seen everywhere, arousing jealous criticism by his jaunty bearing and his good clothes. He went to the races, he ate, he played around exactly as if there had been no war. I dined in his flat in the hospital, with the Gattis. I invited him to dinner at my house. Next thing I knew he had asked Maria and me to tea. We went down to the hospital at four o'clock.
她說,當日的派對是為了送別主管香港衛生事務的日軍Nguchi(上文提及為香港人接種疫苗的那一位)。席上李醫生一派紳士風度,周旋於賓客之間,事實上他的逃亡計畫已經準備得七七八八:
We waited for the colonel and made polite talk. Nobody could have guessed, watching Li'smooth hospitality, that all his plans for escape were completed and polished and perfected. He got out two months later, buy only he knew what was going to be.
翻查李樹芬醫生的回憶錄
My escape from the Japanese in Hong Kong took 18 months of planning. On my advice, brother Dr. Li Shu-Pui and his wife left for Kweilin, Kuangsi Province, six months ahead of me, with my wife and my daughter, nine months. While the plan was sound, the Japanese soon found out that I was most likely to be the next, as I was already one of the 70 persons black-listed in Hong Kong...
There were three good reasons for my escape, viz., to avoid being a collaborator by the “election” as President of the Sino-Japanese Medical Association (on 1st August, 1943); I was black-listed; to avoid attending Japanese officials and their families at night owing to the danger of lawlessness after dark.
李醫生說,他的外科手術技巧大派用場:
My craft as a surgeon had helped me to prepare my escape by sewing 12 blue diamonds to the seam of my underpants, as that was the only currency I could smuggle out. (The blue diamonds are the so-called kerosene diamonds which fetch a high price.) A friend of mine ingeniously escaped with gold leaves in his shoes, but it was soon detected by robbers on the way ...
I had bumped myself in a chair a few times as a test, some of the hard and sharp diamonds cut out and fell to the floor. I was in abject despair until a fortnight later when I finally solved the problem by imbedding the 12 diamonds in small muslin bags I neatly made and sewing them in turn on to the seam. I must say the training of a surgeon thus came handily to my rescue, because it must be remembered that preparations for escape could never be entrusted to a second person.
李醫生後來逃入中國內地,循陸路抵達桂林,跟家人重聚,再應宋子文的邀請到重慶。一位受過西方專業訓練的香港名醫,到頭來依靠古老的東方逃難智慧全身而退。六十年後,香港又面對權力轉移,有一位由英國人培植出來的外科醫生正在跟各方勢力周旋,他有沒有為自己謀定一條後路,倒是天曉得了。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四)
日軍的两大陣營
項美麗說,日軍入城後,有殺人和強暴婦女,但是情況並沒有像南京般失控 :
It is an old Army custom in Japan that when the troops enter a city they are given three days in which they can do whatever they like. That's when the worst things happen. In Nanking it was such a tremendous affair that the men got out of hand and wouldn't calm down after three days, but in Hong Kong they were comparatively well-behaved. I'm not saying they all behaved like perfect gentlemen, because they didn't, but they were nothing like the Nanking troops. I dare say they were better-behaved, number for number, than our troops are going to be when they walk into Tokyo.
她承認身為外國人,所得的待遇已經比中國人好:
There were isolated cases; I know of one family where the Japs butchered every man in the house, although nobody offered any resistance to their entry. I know that many Chinese women were raped. Most of the British women escaped this indignity. Either the men were being held in – the Japs certainly did have in mind an idea of showing those snooty British that they could be gentlemen too – or they just preferred Chinese women to British, a preference most people could understand, I should think. Anyway, the Chinese suffered a lot more than we did.
項美麗筆下的日軍,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主管外交和外僑事務的文官,第二類是一般的日本憲兵。第一類人曾經在外國留學,英語流利,了解西方文化,在日本官僚架構之中跟憲兵部隊分別屬於不同的山頭。個別外交官在戰前已經認識項美麗的日本通丈夫 Charles Boxer,交情不淺,於是私底下暗中協助和保護項美麗。這類人對於日本憲兵在南京的暴行感到羞恥,只是職責所在不便表態。對於第二類人,項美麗形容他們是目不識丁的流氓: The gendarmes were for the most part totally uneducated thugs, whose only aim in life was to get as much for themselves as possible, in the quickest time they could. 日軍將領利用他們來實施恐怖統治,威嚇淪陷區的老百姓,令他們不敢造次。
在她眼中,日軍並非鐵板一塊,而上述兩大陣營的互動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項美麗說,淪陷期間主管香港衛生事務的日軍Nguchi 戰前曾經到過香港考察,拜會過紅十字會的英籍主管,對西方醫學非常崇拜:But the Japanese were superstitiously faithful to Western science, which they love; they love needles and medicine. 為了對付香港的各種熱帶傳染病,他想為所有人接種疫苗,這是連英國人也辦不到的事情。雖然掌權的日軍將領不大理會香港人的死活,但是為了不至於被他們所鄙視的中國人傳染,有命回家,最終還是給Nguchi說服,照他的說話做。由於新措施非常擾民,但是不打針又會有麻煩,於是有人看到商機,專門出售針紙圖利,甚至為此而喪命:
We were all grabbled and jabbed, sooner or later; in the streets, on the ferry wharves, anywhere. People who could not show little pink cards in proof that they were inoculated were done then and there, even if they had been inoculated a dozen times in the past week. Other treatments followed: vaccination by law, typhoid inoculations by law, and anything else they thought of. Chinese who didn't like it managed to buy fake tickets, of course; one man died as a result of nineteen needle jabs in one day, but he had collected a nice sum of money for his inoculation cards before he died.
結果是,英國人辦不到的事情,日本人也無法辦到。六十年後,香港依然無法擺脫傳染病肆虐的宿命。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三)
英軍及美軍
項美麗性格外向,朋友眾多,因此雖然是外國人,生活圈子卻比較闊,她筆下的淪陷期間香港眾生相,涵蓋廣闊的社會層面。
戰後公開的文獻顯示,當年不論英軍或者日軍的將領,都預計香港攻防戰大約會打半年時間,因此守城期間,駐港英軍把儲藏的食物扣住不放。張愛玲在《燼餘錄》(註五) 中提到「政府的冷藏室裏,冷氣管失修,推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禦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項美麗亦提到這一點。結果香港攻防戰只打了短短的十八日,英軍便投降了。
英軍迅速潰敗,兵力不足固然是原因之一,士氣低落亦不無關係。對於淪陷前夕英軍的心情,項美麗後來的丈夫,當年駐港英軍的情報主管 Charles Boxer 如是說:
Hong Kong is the dumping ground for the duds ...including me...I went to my office and took a clean sheet of paper and wrote the word “Secret” at the top. After lunch I shall probably go back and add the word “Very”... the day of the white man is done out there ... we're finished and we know it. All this is exactly like the merriment of Rome before the great fall.
香港淪陷之後,英國人首先要面對的是從主人變成階下囚的事實。對於其中的心理震盪,項美麗如此形容:
Hong Kong was full of government servants who behaved like kings, sitting as they did on that heap of coolie of labor. Remember that. And then, all of a sudden, this! This indignity, this swoop back through the generations to a level of existence which none of them could image. Why, for most of those people just going home to England called for a terrific readjustment. Yet now within the space of a few hours they had been shoved into the life of an oriental jail. They were being treated like coolie malefactors.
面對淪為戰俘的命運,部份英國人仍然奢望可以把集中營設於山頂:
Sir Atholl MacGregor, Chief Justice, as spokesman for the British, had bagged without avail for the Peak as a camp. The Japs hemmed and hawed long enough to give him hope. It has been uncharitably suggested that Sir Atholl's real reason for his request was that his own house was on the Peak, and if the Japs had given in he would be able to see the war through in comfort, at home.
項美麗說,日軍明白到山頂的象徵意義,為了羞辱英國人,拒絕了這個要求,而且下令禁止任何沒有被關進集中營的白人住在山邊,但是這條禁令幾個月之後便撤銷了,原因是香港多山,海邊根本沒有多少平地可居。後來山頂搭起了日式茶寮,沒有被關進集中營的白人可以在日本憲兵的監視下在那裡遊蕩甚至坐下來喝杯茶。事實上,日軍對香港的認識不深,連純種英國人和歐亞混血兒也分不開,搞不清英國公民的定義,以致淪陷初期許多外國僑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進集中營。
香港淪陷之後,負責空襲香港戰略設施的是美國空軍,項美麗憶述首次聽見警報,目擊美國戰機,起初非常開心,但是很快變成失望,然後是羞恥:
The first air raid from our own planes! Somewhere inside of me a flower burst open. It was amazing, the happiness of it... We saw a few puffs of smoke, we heard more explosions, and that was all...The raiders actually accomplished noting, except to light up our lives again and to blow the cinders of hope to roaring flames.
...The first one to come to our attention was the boastful reports that came through immediately from Allied broadcasting stations. Chinese and American pilots claimed to have destroyed the Hong Kong power station and to have left the military parts of the city in flames. This wasn't true. Whatever the planes did accomplish, we didn't see any signs of it...We heard the Japanese laugh at the Allies for their lies, and we knew the laughter was justified, and we were ashamed. Until then we had thought only Axis people lied and boasted.
參與行動的美國空軍,卻以為行動非常成功。二十個月後,項美麗重返紐約,遇上其中一位機師,两人有以下的對話:
“How did it look from the ground, Mickey?” he asked. “I was in one of those bombers, you know. I waved to you; did you see me?”
“It looked lousy,” I said emphatically. “You didn't hit a damn thing except some civilians. I can't tell you how awful it was, listening to those crazy reports afterward.”
...“But honest, Mickey,” Teddy pleaded, “it looked as if we hit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t looked fine, it looked swell!”
六十年後,儘管科技一日千里,在外地執勤的美國大兵依然經常誤炸傷人,美軍的戰績一貫地「彪炳」。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二)
率性女子項美麗
根據官方統計,1941 年香港人口總數有一百六十三萬九千人, 其中華人佔一百六十一萬五千人,外籍人士佔二萬四千人。淪陷期間滯留香港的外國僑民中,包括美國女子項美麗 (Emily Hahn, 1905-1997)。
項美麗在美國密蘇里州出生,大學時代唸採礦只為證明女人也勝任,是班中唯一的女生。1926 年畢業之後去過歐洲和非洲工作及遊歷,期間試過女扮男裝出遊,她從 1928 年開始為 The New Yorker 撰文,直至去世為止,一生出版過五十二本書。
項美麗的感情生活備受非議, 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是有婦之夫。1935 年,她到上海教英文,結識詩人邵洵美 (1906-1968),邵的妻子是盛宣懷 (註一) 的孫女盛佩玉。邵為她起中文名字項美麗,兩人同居四年,一起辦過雜誌 (註二),項美麗並且在邵洵美的穿針引線之下替宋家三姐妹寫傳記 (註三)。1939 年項美麗回到香港 (1935 至 1939 年間她曾經在香港短暫逗留,拜訪當時居於港島沙宣道的宋靄玲),移情駐港英軍的情報主管 Charles Boxer (1904-2000) ,當時後者尚未正式離婚。
到了1941 年11月中,項美麗在香港誕下女兒, 12月25日香港淪陷, Charles Boxer 重傷後被日軍關進集中營,項美麗以自己是中國人 (邵洵美) 妻子的藉口,避過被關進赤柱集中營的命運,此後兩年,她忙於為自己的男人和女兒張羅食物,以及應付日軍的盤問,直至 1943 年 12 月美日交換僑民被遣送回國。
項美麗 1935 至 1943 年間在中國和香港的經歷,見於其著作 China To Me (1944 年出版),以下所引用的英文原文,即來自該書 (註四)。項美麗作風自我,筆下褒貶不留情面。國共鬥爭中,她站在國民黨的一邊。書中對宋靄玲和宋美玲不乏正面的描寫和評價,她直言國民黨軍隊才是抗日的主力,又批評斯諾 (Edgar Snow, 1905-1972) 等左傾美國記者只會誤導讀者:You have worked people up into a state where they are going to be awfully mad pretty soon. They are heading for a big disappointment. 她毫不掩飾自己討厭傳教士:Why don't they stay home and keep their noise out of other people's beliefs? 對於自己老是愛上有婦之夫,亦滿不在乎:I don't know why I have always had so little conscience about married men. It can't be Mother's fault; she brought us up very carefully. 這本書面世之後,備受美國左翼和教會人士的攻擊。
戰後項美麗跟 Charles Boxer 重逢及結婚,遷居英國繼續寫作。到香港回歸的 1997年,項美麗以 92 歲高齡病逝。Charles Boxer 戰後成為研究亞洲歷史的學者,到 2000 年以96 歲高齡病逝。壞女孩最後修成正果,與夫白頭到老。
小圖:項美麗 (Emily Hahn, 1905-1997)
鬼婆雜憶 :鐵蹄下的香江(一)
一.只得「東江縱隊」?
今年是抗戰勝利以及香港重光六十週年,一眾官方及民間機構舉辦了連串的紀念活動。在《義勇軍進行曲》成為開飯配樂的今天,這些活動所採用的歷史觀點都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官方標準 ―― 中國共產黨是八年抗戰的中流砥柱,而直接受中共領導的「東江縱隊游擊隊」作為香港代表理所當然地備受推崇,成為教育下一代的愛國模範。
香港之戰無疑是八年抗戰的延續,「東江縱隊游擊隊」的英雄事蹟固然有歷史價值,但是我們沒有必要強行 「統一認識」。歷史從來就是人言人殊,視乎觀點與角度,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作為前殖民地,香港的歷史包含來自本體、母體和外族統治者的元素,異常複雜,不應該被輕易簡化。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歲月,可以有共產黨或者國民黨的版本,同時亦應該有外國僑民的版本。
攀附權貴全攻略 (二)
以上這七招,在華人社會十分普遍。至於效用,本人不敢保證。具體操作起來,也有一定的風險。原因如下:
首先,權貴經常被人勾搭,通常都懂得用秘書助手擋駕。等閒招數未必能夠吸引到他的注意和突破障礙殺入重圍。
其次,即使你僥倖獲得接見或者招攬,權貴身邊早已有一大群寄生蟲,你要不乖乖埋堆慢慢排隊等上位,要不磨拳擦掌盤腸血戰三百回合,否則不知等到幾時。
第三,攀附權貴成敗難料,隨時付出與收穫不成比例。你付出的尊嚴和血汗,不一定得到回報,可能未見其利先見其害。
第四,華人社會缺乏誠信,偷呃騙成風,加上傳媒樂於吹捧空心老倌,閣下一心攀附權貴,情急之下可能「光棍遇著無皮柴」,不但一無所得,損手爛腳之餘還要遭行家恥笑。
最後,即使你找到真正的權貴,亦難保證對方的運氣能夠歷久不衰。在不公義的華人社會中,權力財富從來與智慧無關,篡奪得來的權位固然無法持久,不義之財亦有如浮雲易散,一旦時運逆轉,眼看他高樓塌了,閣下亦可能受到牽連。
簡單地說,攀附權貴就如以色事人的女人尋找姘居對象,你只能依靠短暫﹑稀薄和不確定的養份存活,在有限的時間裡面賭一舖,希望中頭獎上岸,萬一賭輸了便要盡快轉換老闆以防斷炊。青春有限,競爭激烈,權貴喜怒難测,絕不是一門好營生。兜兜轉轉,時光流逝,不少人到最後變成張愛玲筆下的霓喜:年老色衰,再三被拋棄,舉目無親,猜疑自卑。這種結局絕對不是好玩的。
04 年 4 月初稿
07 年 5 月修訂
攀附權貴全攻略 (一)
世人所貪者,不外乎功名利祿。攀附權貴,希望走捷徑得到帶挈提攜,是不少人愛用的方法。以下列出常用招數,第一至第四招適合愛體面的知識份子,第五至第七招適合放下身段的博殺男女。
第一招,詩畫唱酬。如果對方附庸風雅,喜好琴棋書畫,閣下可以賦詩繪畫唱和,不懂此道者大可請人代筆。你可以公開發表肉麻作品,又或者親自送上門要求賜教。對方見閣下是同道中人,兼且孺子可教,自然樂於接見。這一招適合名士派,舊式讀書人均精於此道,其中表表者為張愛玲的漢奸前夫胡蘭城。有興趣者可以參考其自傳「今生今世」中 <永嘉佳日> 一章,看看胡蘭城如何在逃亡途中,靠和詩勾搭溫州士紳劉景晨,進而獲得介紹工作,解決生計食宿。
第二招,為權貴作傳。如果你是新派才子才女,有自己的地盤或者相熟的出版社,不妨主動為權貴作傳 (做訪問也可以)。你可以走貼金路線,在寫書期間借搜集資料為名接近對方;又或者走醜化路線,等書成之後借爆內幕為名要求面談講數 (記住所爆之料必須是對方無法否認,但又足以令公眾起哄者,例如先人含恨而終又或者私處無毛之類)。這一招國產「作家」用得最熟練,查一查坊間有多少本國產的「李嘉誠傳」,你便可以估計到誠哥被勒索的次數。
第三招,蘇秦獻策。如果你有相當學歷,自問有經世致用之才,可以扭轉乾坤,不妨考慮這一招。方法是主動向權貴獻策,為對方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令對方相信你有條件成為他的智囊或者寫手。昔日有蘇秦游說六國聯手抗秦獲得封相榮譽,今日有眾多「民間」智囊向未來主子送秋波。
第四招,白武士。此乃第三招的變奏,白武士一詞源於財經新聞,通常是某企業經營不善導致股價長期低殘,遭第三者發動敵意收購,企業負隅頑抗。此時有白武士出現,脅巨資趕走發動敵意收購者,協助企業保住控制權和殘存名聲。白武士通常是友好人士,應企業的要求出手,為一己利益而非做善事。和第三招的分別是白武士專挑落難權貴下手,在對方四面楚歌的時候挺身而出保駕護航,日後再好好計數。每次有達官貴人因為缺德失言而被圍剿,總有少數專欄作家力排眾議為當事人呼寃,所為何事大家心照。
第五招,保母傍友。如果閣下自問讀得書少但捱得忍得,可以考慮做保母傍友,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為權貴打點大小事務,包括出入接送,陪伴購物,協助主子擺脫狗仔隊,以及必要時兼任出氣袋或者代罪羔羊。保母傍友和太監一樣,曲意逢迎乞求賞賜,期望他日步步高升,把其他奴才踩在腳下。
第六招,神棍路線。此乃第五招的變奏,踏入二十一世紀,天災人禍不絕,人情事態變化莫测,患得患失之際最宜求神問卜。權貴得失之心極重,比一般人更擔心禍福無端,令神棍有機可乘。不論閣下的招魂幡來自東方西方,風水八字紫微斗數鐵板神算也好,星座塔羅生命靈數花朵占卜也好,只要能為權貴指點迷津便管用。近年不少保母傍友為了「增值」,都喜歡學一兩門占卜技藝。即使未能帶來實際利益,至少可以令權貴客客氣氣。好運的話更可以令對方向你合十下跪,吞符水含蠟燭做手印,事後乖乖奉上巨額金錢,相當化算。「如心風暴」之後,風水大熱,便是最佳例子。
第七招,美女投懷。應付老中青雄性動物,此乃最原始亦最有效的一招。具備天賦本錢的國產佳麗一向堅決奉行「找個好男人,捱少二十年」的精神。記得向南北佳麗學習,一於抓緊機遇,區別對待,餓虎擒狼。
始覺平生被眼瞞 (四)
踏入二零零四年,時局紛亂。年初又有人跳上台唱「群眾歌曲」(註二),今次是張大黑臉,揮拳高唱荒腔走板的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年底又有位傳媒高層,一邊用專家的口吻高呼我們需要理性,一邊又用信奉因果報應的老太太語調,說甚麼「人在做,天在看」。噪音不絕,叫人厭煩。我想圖個清靜,翻開書,讀歷代禪師的詩句。有一首宋朝守端禪師寫的 <蠅子透窗偈> 映入眼簾﹕
為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般。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註釋:
(註一): 「大龍鳳」是六十年代香港一個著名的粵劇戲班,由名伶麥炳榮和鳳凰女擔大旗,風格熱鬧諧趣 。「大龍鳳」是俗語,寓意排場十足的演出。
(註二):「群眾歌曲」即是香港人俗稱的「革命歌曲」在大陸的正式名稱。由於該等歌曲的政治功能是號召群眾,故名。
04 年 3 月初稿
06 年 1 月修訂
始覺平生被眼瞞 (三)
明珠照徹天堂路,金錫振開地獄門。
—— <地藏經>
九十年代,我在某銀行任職經濟研究員。我負責研究中國經濟,要定期向管理層匯報。每次中國部主管K君都會側著頭﹑皺著眉,用眼尾睥我。對我來說,只是執行職務﹔對他來說,我在搞破壞。
辦公室的關係通常都是互相仇視之餘又要合力求生,我和 K 君都一樣。有時中國部要向大客做講演會 (presentation),我便和他的下屬一起上演「大龍鳳」(註一)。混熟之後,他們告訴我,K 君在外面搵銀,教中國投資實務,但從不備課,教材講義都是他們無償加班準備的。後來 K 君的副手問我有沒有興趣調職中國部,我推辭了。
K 君大概把省下來的時間用來應酬,中國業務嘛。某日我步入電梯,遇見他和一名意氣風發的國產銀行家談得興高采烈。我認得後者,用「煲冬瓜」打個招呼,寒暄兩句便識趣閉嘴。當年輿論吹捧這名國產銀行家是新一代的技術官僚,改革派頭馬,前途無限,云云。
若干年後,國產銀行家由於「經濟犯罪」,被召回京。先是接受「雙規」(在規定時間地點作出交代),然後被判監十五年,他的妻子跳樓自殺,留學外國的女兒精神失常。據聞他目前在秦城監獄服刑,鐵窗之內猶強打精神學英文和鍛煉身體,寄望他朝出獄替自己翻案平反。
至於 K 君,根據我的舊同事回報,他已經被新上場的太子爺列為「頭號呃秤」的老臣子,距離被清算之日不遠矣。
始覺平生被眼瞞 (二)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 <華嚴經>
八十年代,我在一份新創辦的報章實習。當時財經版的採訪主任是 C 君,政治版的頭目是 D 君。我向高年級的師兄打聽,所得答案是均屬一時俊彥。我看著他倆在混亂的報館中指揮若定,亦覺師兄所言甚是。實習完畢,也是同門師兄的 C 君對我的表現很滿意,給我一個 A。一年之後我畢業,因為一個今天看來不成理由的理由,轉投了另一家報館,跑了兩年中國線財經新聞,然後我離開傳媒。
若干年後,C 君和 D 君分別執掌全港銷量最高的兩本八卦雜誌。這兩本雜誌的「傑出」成就包括﹕狗仔隊﹑設計圖片﹑女星裸照﹑女學生網吧賣淫﹑名人婚外情萬里追蹤以及鄉紳議員北上嫖妓實錄等等。 C 君和 D 君貴為高層,不免訴訟纏身。
每次得知他倆又有新的誹謗官司,我都不禁抹一額汗﹕假如當年我成為 C 君的班底,今日會有甚麼分別﹖他倆都是聰明人,到底是心甘情願受人唾罵,抑或午夜夢迴之際,猶有一絲悔意﹖
始覺平生被眼瞞 (一)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 <金剛經>
七十年代,我是小學生。在愛國父親的領導下,一家人在現已拆卸的珠江戲院看過幾部國產電影,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洪湖赤衛隊>。劇情早忘了,不外革命女英雄的事跡,劇中歌曲卻是一聽入耳。主題曲<洪湖水浪打浪>固然悠揚悅耳,但叫我記得這部電影的,卻是插曲<小曲好唱口難開>。畫面是寒冷的冬夜,窮家女孩約莫十二三歲,衣衫襤褸,在昏黃的燈光下沿街賣唱乞討。她用筷子敲著破碗,邊哭邊唱﹕「月兒彎彎照高樓,高樓本是窮人修,寒冬臘月北風起,富人歡笑窮人愁。」
當年我覺得很奇怪﹕怎麼她可以敲碗碟而不捱大人罵,而且還發出如此動聽的聲音﹖長大之後當然明白,敲碗碟不過是做個樣子,歌曲也是幕後代唱的,歌者應該是王玉珍。
大概由於仇富情緒強烈,<小曲好唱口難開> 今天已經很少機會聽到,<洪湖水浪打浪> 倒是久不久有人唱。上一次是在數年前的梳打埠回歸慶典上,賭城大亨的姨太太跳上台跟國家領導人一起合唱,場面經電視轉播出街之後,有衛道之士認為成何體統。姨太太辯稱﹕「當時只有我會唱這首歌嘛﹗」
我心想﹕你懂的,我也懂。
熱門罐頭配樂精選
受制於流水作業的製作模式,港產的電視節目和廣告配樂基本上是採用現成的罐頭配樂。以下介紹幾款熱門選擇,有興趣者不妨照單執藥。
—— 「戀戀風塵」電影原聲帶﹕台灣新音樂教父陳明章和現已成為女歌手的許景淳嶄露頭角之作。清淡如水的結他和鋼琴,陪襯候孝賢長鏡頭底下的少年情事。數年前匯豐銀行一系列黑白電視廣告,便是採用其中的主題音樂 (其中一輯是漁民獨白﹕「阿爸話做人要看天,我話做人要靠自己。 」還記得嗎﹖)。
—— 「戲夢人生」電影原聲帶﹕另一部候孝賢電影,以已故的台灣掌中木偶大師李天祿為題材,配樂同樣是陳明章的作品。其中的 「二弦變奏」、「港邊惜別」和「過館人生」曾出現於港台節目「 傑出華人系列」中的林懷民和白先勇專輯。
—— 林海「城南舊事」﹕大陸青年鋼琴家林海取材自已故女作家林海音的同名小說所創作及演奏的鋼琴音樂,類似 George Winston 風格但富中國韻味。其中的 「冬陽」是港台電視部節目的熱門選擇。
—— 劉星 「無所事事」﹕大陸新晉作曲家及中阮演奏家劉星的舊作,以 MIDI 配民族樂器,風格比較前衛和迷離,走 New Age 路線。其中的 「深秋雨」和 「邊巴」是台灣製作古裝電視劇的熱門選擇。
—— 姬神 「東日流」和 「Mayoiga」﹕姬神 (Himekami) 的風格類似喜多郎,都是以空靈的電子音樂配合傳統民族樂器,但比喜多郎纖細和詩意,旋律有更多日本民謠的元素。這兩張 CD 中有幾首作品是由旅居日本的大陸二胡演奏家許可所演奏,都是兩個電視台的熱門罐頭配樂。其中的「十三之春」和 「十三之砂山」曾經用於無線旅游節目 「大江南北」,另一首「花鳥巡禮」則纏綿婉約,經常用於古裝劇 (例如 「還珠格格」) 中的談情說愛場面。
—— 喜多郎 「宋家王朝」和「天與地」﹕兩張電影原聲帶都是喜多郎和 Randy Miller 的合作。配樂手法大路,都是層次豐富的管弦樂配中國民族樂器如二胡,琵琶和古箏等,烘托家國恩仇兒女情長。「宋家王朝」的主題音樂曾出現於「還珠格格」和國內中央電視台的五十周年國慶特輯。「天與地」中的 Return to Vietnam 亦頗受歡迎。喜多郎是兩個電視台的熱門選擇,他的另一首作品 Dance of Sarasvati (見精選集二) 是亞視電視節目「尋找他鄉的故事」的主題音樂。
—— 胡偉立 「醉拳二」和 「太極張三豐」﹕兩張電影原聲帶都是由曾任無線配樂指導的胡偉立操刀。胡偉立曾於國內接受正統音樂訓練,和他合作的中樂樂師也是行內表表者如蕭白鏞和譚寶碩等。明快的絲竹管弦,是古裝武俠劇的熱門配樂。特別推介 「醉拳二」中的「閑逸」,曾經被香港中樂團選中作為音樂會演奏曲目。
05/11/1999
黃河協奏曲
近期有個電視廣告,國產鋼琴家郎朗在商業大廈天台演奏<黃河鋼琴協奏曲>第四部份<保衛黃河>的結尾。
<黃河鋼琴協奏曲>由<黃河大合唱>改編而成,後者由生於澳門的冼星海(1905-1945) 作曲,寫於一九三九年,是延安時期的作品。
原裝版<黃河鋼琴協奏曲>的結尾出現<東方紅>和<國際歌>的旋律,寓意明顯不過:中國人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背靠共產國際,一定會取得勝利。一九九零年<黃河協奏曲>曾被修改,刪去結尾部份的國際歌旋律 (35543234 433221)。
為甚麼要改?一九九零年十月,柏林圍牆倒下,德國統一。羅馬尼亞獨裁者壽西斯古被槍決,立陶宛宣布脫離蘇聯,哈維爾當選捷克總統,東歐國家紛紛脫離蘇聯而獨立。到了一九九一年的聖誕節,蘇聯正式解體。連串事件,內地傳媒稱之為「蘇東波」。天安門血跡未乾,老大哥已經翹辮子了,此身雖在堪驚,還好意思唱甚麼「英特納雄奈爾(俄文音譯: 國際共產主義的理想),就一定會實現。」
今日郎朗所奏的是新版本,國際歌的旋律一出即被腰斬。部份資深樂迷不喜歡新版本,認為有欠完整。於是乎,市面上<黃河鋼琴協奏曲>的錄音有兩個版本,部份標明<原裝演繹>,有興趣不妨互相對照。
這個廣告非常諷刺:郎朗是滿族,生於瀋陽。由一位八旗子弟來演奏革命音樂,此其一。而演奏的又是中國共產黨自我閹割之後的版本,此其二。當事人貫徹誇張台風,全情投入假大空,此其三。
27/10/2006
孤意在眉,深情在睫
張岱 (1597-1689) 在<陶庵夢憶>中,寫到明末一位女伶朱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視媚行。」
她是一位出色的優伶,極具職業道德:「性命於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後數月,其誤處必改削如所語。」她又有領導才能,知人善任:「班中角色,足以鼓吹者楚生方留之,故班次越妙。」
她跟所有的女伶一樣,過不了情關。張岱沒有詳細交代她的下場,只是委婉地說她的死和感情問題有關:「楚生低頭不語,泣如雨下,余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忡忡,終以情死。」敏感的性情,成就輝煌事業,也是致命傷。
這樣的女人,可以叫阮玲玉、周璇、鄧曼薇 (小明星)、梅艷芳或鄧麗君。她們的情感,豐富而脆弱,不落紅塵,沒有男人可以承擔得起。她們註定無法成為歸家娘,只能孤身走我路,一輩子寄身舞榭歌臺,在鏡花水月中尋找慰藉。花落人亡之後,空餘婉約音容,供後人憑弔。
YouTube 精選:
電影<阮玲玉>(1992) 主題曲:<葬心> (5:1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oAO7h8HG6M
畫面是阮玲玉在黑白默片中的演出片段。這首電影歌曲是台灣人作曲和作詞,來自新加坡的女歌手(黃鶯鶯/黃露儀)主唱,電影的導演和女主角是香港人,拍攝地點是上海。集合華語世界的精英,還含冤自殺的阮玲玉一個公道。
07/08/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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