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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月24日星期四

錄鬼簿(四)


The Children of Adam

「阿當的兒女情同手足,份屬同源。歲月流逝,災殃降臨,縱置身事外,亦不能安枕無憂。對別人的困厄無動於衷,枉稱為人。」(The children of Adam are limbs of each other, having been created of one essence. When the calamity of time afflicts one limb, the other limbs cannot remain at rest. If thou hast no sympathy for troubles of others, thou art unworthy to be called by the name of a man.)

―― 波斯詩人薩地 (Sa'di, 1213-1292)

我起初以為巴別是印度人或者巴基斯坦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伊朗人,而且很可能是皇親國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親西方的伊朗國王巴列維 (Mohammad Reza Pahlavi) 進行一連串翻天覆地的改革,希望在一夜之間把國家現代化,惹來保守派的強烈反對,社會動盪不安。一九七九年,巴列維被宗教領袖高米尼 (Ayatollah Khomeini) 推翻,從此流亡國外,一年後死於埃及。巴別的家族就是在這段時間離開伊朗, 遷居倫敦。他在英國唸工程,後來輾轉來到香港工作。

巴別沒有長平公主的倉皇。他大約三十尾四十頭,國字口面,前額寬廣飽滿,陸軍裝的髮腳剷得高高的,濃眉深目,眼神如鷹隼。皮膚是淺棕色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留鬚。身型很標準,沒有半分贅肉,站著的時候喜歡雙手叉腰,像個隨時喝罵新兵的軍校教官。他一向冷冷的,不多言,也不做多餘的事情。其他洋人喜歡跟小秘書或者竹升妹調情,在午飯時間喝酒,又或者星期五下晝無心工作,這些情況從來沒有發生在巴別身上。

上文提及愛爾蘭佬亞炳的那份建議書,後來落入巴別手中。那個客戶他也有份,按規矩要讓他過目。我帶著建議書步入他的辦公室,只見文件堆疊如山,一陣強烈的煙草味撲面而來,檯面有個大大的玻璃煙灰缸,我心想:公司不是禁煙的嗎? 不敢多言,交代過事情,放下文件,轉身就走,背後卻傳來一重一輕兩聲 No,巴別一手指著面前的椅子,示意我坐著等,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建議書,眼睛開始逐行掃描。我心想:好! 難得你爽快。其他合夥人總是把緊急的文件束之高閣,害我們乾著急。

巴別手執鉛筆,嘴裡唸唸有詞,突然,他把身體靠後,咬牙切齒,大聲爆出一個我早就想對阿炳講的字:Fuck! 然後低頭狠狠地用鉛筆把一大段文字刪去,再看一段,又爆出一句強而有力的 Shit! 我忍不住偷笑。那份文件經阿炳和美國仔兩位吹水大師不停增刪,早就廢話連篇,只是我人微言輕,無權插手而已,巴別的反應叫我非常痛快。就是這樣,他有如伊斯蘭聖戰士揮刀劈殺十字軍,在一輪粗口中迅速批閱完畢,把建議書擲回給我修改。

巴別的字體潦草,運筆又快,我讀得很辛苦。但是改好之後,從頭到尾看一遍,卻不得不寫個服字:篇幅只剩下原文的三份之一,眉目清楚,條理分明。他只是看了一遍,已經抓住重點,修改的時候也毫不猶豫,下筆快狠準,這傢伙是有料之人。我雖然討厭那陣煙草味,卻開始喜歡他了。

後來才知道,巴別抽的不是普通香煙而是雪茄 (多富貴!),他在禁煙的辦公室抽雪茄,可能是一種無聲的抗議甚至挑釁。跟中國一樣,古代的波斯帝國曾經有一段輝煌的歷史,到了近代卻備受西方列強欺凌,而且同樣跟大英帝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的十一年 (一八二八年),伊朗國王被迫給予境內所有的外國人治外法權,讓他們無須遵守伊朗的法律。到了一九零七年,亦即中國辛亥革命之前四年,伊朗淪為半殖民地,北部是俄國人的地盤,南部是英國人的勢力範圍。英國人從伊朗手中奪取阿富汗,又壟斷伊朗的煙草業權益,激發大規模的暴力抗爭。背負著這一段歷史,一個伊朗人公然在英國人管治的地方違例吸煙,就絕非煙癮大那麼簡單。

巴別是合夥人,又跟位高權重的高級合夥人蘇格蘭佬北極熊有不少共同的客戶,應該混得不錯,可是他對英國人還是放心不下。那陣子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跟他很熟,某天她跟巴別借了一本書,我順手拿來翻了幾頁。那是一本教人辨認身體語言的英文書,教你如何識別說謊者,裡面有不少插圖,書頁邊緣有巴別用鉛筆做的記號。明顯地,他不相信英國人表面的一套。對待英國人,他就像一頭善於捕鼠的高竇貓,會做好本份,可是不會主動向主子獻媚,工作之餘保持高度警覺,有強烈的危機感。

巴別有自己的私幫生意,就是兜售波斯地氈。他有一本相薄,裡面放滿波斯地氈的照片,地氈上面有極漂亮的幾何圖案,叫人想起宏偉壯麗的清真寺。相薄放在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處,誰看上了任何一款,都可以直接跟他談。北極熊的門前人流不絕,經常有兩三個人在等候,此舉非常聰明。

某個下午,我無所事事,正在低頭翻閱那本相薄,幻想那些波斯地氈可以載著我脫離沉悶的現實,飛進一千零一夜的神秘國度。冷不防頭頂傳來巴別的聲音:「目弟口岩俾個折頭你口丫!」(Give you a discount!) 他面向我站著,左手手心放了些果仁之類的東西,他把其中一顆拋入口,在牙縫間咬得格格響,再加多句:「手織口架!」(Hand-made!) 語調輕鬆,目不斜視,彷彿流動小販招呼街坊熟客。我沒有回答,笑一笑,繼續翻下去。此時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行出來,巴別轉過頭跟她談公事去了。

離開公司之後,某日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一塊明黃色的波斯地氈。上面沒有署名,發信地址是中環,公司名稱我不會唸。起初莫名其妙,想起巴別才明白過來:大概當日我的表情非常專注,他認定我是識貨之人,於是從北極熊的秘書小姐處取得我的通訊地址,放入私幫生意的通訊名單之內。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英國的戴安娜皇妃憑著美貌和家世吸引到中東太子爺阿法耶兹,我區區一個平凡的中國女子,居然也得到出色的中東皇孫的青睞,絕對是一種恭維。那些精緻的波斯地氈我買不起,蜗居也放不下。

巴別也許視中國人為貿易夥伴,他的民族早在公元二世紀(漢代)已經跟中國做生意,中國最早的回民,便是公元七世紀(唐代)來華經商的波斯和阿拉伯裔商人的後代。如果我有錢,一定會跟巴別做買賣,我欣賞他的爽快。我相信不管是波斯地氈、魚子醬 (伊朗控制全球一成的供應量),還是石油軍火,他都有辦法弄來,而且說一不二,不會像其他歷史悠久的民族例如猶太人或者印度人一樣,有錢但寒酸,為半分錢跟你糾纏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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